波光粼粼_童养媳+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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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

  书名:波光粼粼

  作者:冈田君如是说

  文案:

  前半段社畜的独白后半段认真谈恋爱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粼,徐风┃配角:彭柯,彭灿┃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半段社畜的独白后半段认真谈

  立意:失业青年再就业

  ☆、第1章

  列车摇摇晃晃,窗外照进来的大太阳打在脸上,一个激灵,他突然清醒了。

  叶粼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火车上的粗昵座椅,随列车行进有节奏的晃着。阳光下飞舞在空中的细小颗粒一览无余。

  他偏一偏头,老旧车窗外一大片大片的荒野一下子跳入眼内,冬日的暖阳慷慨地撒在荒草枯竭的土地上,晃得他眼睛疼。

  他闭了闭眼睛,看见眼皮下的一片血红。

  脑袋有点疼,像被套了一个不断缩紧的紧箍,一下一下压迫着大脑,但尚可忍受。

  手习惯性的往身旁摸了一把,希望能碰着一瓶水或者是一个背包,却摸了个空。

  叶粼睁开眼睛,木讷地往旁边转头,像一个关节老化的机器人。

  旁边的座椅上是一片空荡荡的阳光,他伸手摸了摸,已经被晒得暖洋洋。

  再往旁边的座椅也是一样,甚至他抬头张望,发现往前和往后的座椅上,都是一样的空荡荡,这一节车厢里,根本只有不超过五个人。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扑的一下结结实实的一声,小颗粒就又在阳光中飞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毛衣,外套,脖子上搭着半垂不垂的围巾,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行李,没有背包,甚至连瓶水都没有,他就这样来搭火车了。

  他把脑袋往粗呢座椅的椅背里窝了窝,重新闭起眼睛。

  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过,过了一夜,那些片段却没有因此褪色,即使不想想起,仍然会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重新进入他的思维。

  层层交叠的文件、觥筹交错的酒局、震耳欲聋的喧闹、野兽一般的笑脸、冲进鼻腔的浑浊烟味、橘色的灯光流转,节奏强劲的音乐在耳边炸开、天旋地转的痛感

  他皱紧了眉头。

  适时列车的广播响起,叮咚的清脆响声过后,机械女声端端正正地说道,

  “各位旅客您好,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小山站,请您带好自己的物品到车厢两端下车,祝您旅途愉快。”

  车厢里开始有了动静,前前后后的旅客开始站起来拿架子上的行李,有的人在松动几个小时没活动的筋骨,也有人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小山站?怎么是这里?

  叶粼把手插进外套口袋,掏到一张揉皱了的车票,展开一看,上面确确实实印着

  “X城南→小山”

  列车缓缓停下,发出“唰——”的气声,宣告旅途的结束。周围的旅客纷纷拖了旅行箱,踏着微微左右晃动的车厢地板,轱辘轱辘地从身旁经过,只有叶粼还呆坐在座位上,出神地呆看着两手摊开的车票。

  “小山”

  他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上的车。

  从昨天到现在,脑子像倾塌的城墙一般一路倒塌下去,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看不清人,也想不了事情,大概全凭那股难以捉摸的本能,驱使着这具躯体去行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近他把握不好时间流逝的速度。尖锐的声音突然凭空炸开,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突然炸响在耳边的尖锐声音吓了他一大跳,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手中的皱纸壳从指间脱落晃晃悠悠飘落在地。

  他扭头,是列车员大姐。她四十多年纪,微黄的卷发挽成一个髻扎在脑后,带着列车员的帽子。身材不高,身板结实,制服平整地贴着她的肩,上面洒了一大半金灿灿的阳光。

  “别人都下车了,你还在这儿干嘛呢!”

  大姐的嗓门儿大,一下子把他惊醒,什么都顾不得想。

  “嗯..好..我这就下车。”

  他忙不迭捡起落在地上的车票,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迈步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

  大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就带一个人?没行李?”

  他也跟着大姐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点点头,

  “嗯,就我一个,没行李。”

  说完要走,大姐迟疑的开口,

  “你..没事吧?”

  她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吓人,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的样子。

  “我没事。”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问候过他了,即使是微小的善意他也能感到些微的热度。

  他朝大姐展开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走了,再见。”

  挥挥手下了车。

  脚踏到实地上,那阳光也洒了他一身。从身后照过来,整个后背都暖洋洋的,像是被人从后面拥抱住的感觉。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这张脸好像已经很久没笑过了,有些不习惯这种肌肉运动,刚刚应该笑得很难看吧。

  小山站是个小站,车站小而简陋。下车的人也不多,这会儿站台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他一个孑然的身影。

  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迈开步子。

  他在这个城市度过了高中时代,毕业后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但这个车站和当年几乎一样,根本就没有变过。不同的只是前不久元宵节时挂上的喜庆红灯笼还没有摘,红彤彤的,给清冷的车站生添上一丝清冷的喜气。

  他把车票插进改扎口,嘀的一声,闸口应声打开,扑面而来的风是小山的风。

  小山是个不出名的小城市,在海边,离他的家乡很近。

  只要从这里的港口,再搭一个小时的轮渡,就能到他长大的地方,一个叫做小山岛的地方。

  他在那里长大的时候,小山岛就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孤零零伫立在东海上的一个小岛。一天里,到海岸城市小山能有两班轮渡,从小山再坐火车,才能到繁华的都市,都市的中心。

  这两年宣传干净海滩的旅游广告渐渐火热起来,连小山岛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渐渐开始发展旅游业,虽然还是小众,游客不多,但在近海城市的旅游宣传中偶尔还是能看见它的身影。甚至前些年,同事还拿着旅游宣传单问他这是不是就是他的出身地。

  不过现在是冬天,旅游淡季,这种地方压根没人去。

  都到这里了,去小山岛吧。

  这样的想法突然跳了出来,叶粼自己都深感意外。

  过年都没回去过的地方,高中毕业以后都再没回去过的地方,今天要去吗?

  今天非节非假,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在X城也许开始下雪了,可是在这个海边三四线小城市,是个阳光普照海风和煦的平平无奇的日子。

  去吧。

  这个想法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却觉得一定要这样做。

  ☆、第2章

  他掏出手机查了查轮渡的时间,第一班轮渡是早上十点半,离现在还有半个小时。

  相当正好的时间,快一点就赶得上,慢一点就赶不上,令人忐忑的时间。

  他像突然通了电的机器,强行提起了精神,就要冲到马路边上去拦出租。刚迈出一步,就停住了。

  他都忘记了,在这个城市,有比出租车更便利,更快速,也更好找到的交通工具。他转而回身,快步走回车站口,那儿果然三三两两停着几辆摩的。皮肤晒得黝黑的本地司机闲闲地倚坐在上边等客,耳朵上夹着烟,地上还聚拢着一地的烟壳子。

  他随便挑了一辆,说了地点,对方递给他一个头盔,套上上了车,话不用多,摩托瞬间开始飞驰。

  他说赶时间,摩的司机因此开得很快。摩托轰鸣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一路如影随形。风鼓起他的外套,靡靡地甩在身后,胸口灌满了海风,却不觉得冷。

  摩的在老旧的马路上一路飞驰,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当当超越了行进的小车。一路风驰电擎,由大道拐进街边小道,在狭窄的街道中穿梭。即使这样也没有丝毫减速,把叶粼甩得晕头转向,最后“唰——”的一下停在了一个污水横流的菜市场门口。叶粼从车上摘了头盔踏到地上时觉得眼前在天旋地转,一路的轰鸣声把他震得有些耳鸣。

  司机也不摘头盔,仍旧跨坐在摩托上。他看见司机朝自己伸出黝黑的手掌,嘴巴里说着什么,但是他听不清。

  他拍着耳朵,一边傻子似的大声问“什么——?”

  好在菜市场本来就嘈杂,他再大声也淹没在这嘈嘈声里了,显得他不那么像傻瓜。

  “二十!二十!听不清吗?”

  司机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好贵!”叶粼抱怨道,

  “不贵了!你说要快,我都闯红灯了!”

  叶粼知道他在瞎扯,这地方摩托就算闯了红灯也不会有人管的,这些司机本来就不会理会红灯。

  他环顾四周,

  “这儿是哪?不是港口!”

  周围太吵,叶粼不得不扯着嗓子和他说话,对方也扯着嗓子回过来,

  “穿过菜市场就是了!这是近路,我不会骗你的!”

  叶粼将信将疑,这小山的港口他来过几次,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捷径。

  “快点快点!给钱!”司机的手在眼前摊着,十分不客气地要着钱。

  叶粼看了眼时间,离十点半还有十分钟。他本不善于砍价交涉,时间上也不敢再耽误,如数把钱递了过去。

  司机把票子利落一折,塞进胸前衬衫的口袋里,吹起口哨再次轰隆隆地启动了摩托,风一般的拐过塌了半边墙面的巷角,不见了。

  留下叶粼和旁边摆摊的大妈相看两无语。

  菜市场在门里边,可摊子像满溢出来似的,摆到了门外边。摊贩们一个摊子接一个摊子,各自划好了地盘,摆开商品,摇着苍蝇拍子好整以暇地坐着,等顾客上门。

  叶粼下车的地方正挨着一个卖海产的大妈。彼时她正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头支棱着一截苍蝇拍,好奇地盯着叶粼看。

  大妈的小板凳很低,叶粼几乎以为她就坐在地上。旁边摆满了沾满泥沙的麻袋。袋口敞开,里边是密密麻麻一层堆一层的小沙丁鱼,旁边一个袋子里是缠绕的乌贼,再旁边是蛏子,几个袋子摆开,将大妈围绕在中间。而大妈抬着脸,脸上是常年风吹雨打的深色皮肤,从那满经沧桑的面上又透出一丝明亮亮的好奇之色,由下自上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叶粼。

  “小伙子,来玩的啊?”

  叶粼被大妈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刺得咳咳了两声,

  “不..不是。我是本地人。”

  大妈闻言往后缩了缩脖子,“看不出来哎,本地人还不知道港口在哪里哦?”

  叶粼辩解,

  “我知道,但是不知道还有这条路。”

  大妈手往后边一指,“喏,一穿过去就到了,近得很。”

  叶粼往那个方向望了望,除了层层叠叠的商贩,半点港口的影子也瞧不见。但大妈的话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他点点头,

  “好的,谢谢你啊。”

  “不谢不谢。”大妈狡黠地看着他,“不过就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离开家很多年了,是有点不像。”

  大妈还要抓住他再唠,他及时打住了话头,朝着市场深处匆匆忙忙跑去。

  在市场里又实在是跑不起来。

  商贩们大多像那位大妈一样,或是用盆,或是用麻袋,装着海产,在地上摊开,卖什么的都有,往地上一看那就是百花齐放,地上的污水垃圾也是花样繁多。走得快了会被鱼鳞滑了脚,或者踢到个牡蛎壳,或者一脚踩进腥臭的污水里溅一脚。

  这个市场卖海鲜的商家居多,在门口海产的腥味已经很浓,一进去,简直就是扑在鼻尖。

  叶粼自小也是闻着这股海的腥味长大的,只不过很多年没有闻过了。置身于这片市场,一下子又被久违的味道包裹住。

  叶粼担心岌岌可危的时间,心焦,但又不得不放慢脚步。好容易挤出了喧闹的菜市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抬眼,眼前赫然就是港口的大牌子。

  他举手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开船了。他不敢磨蹭,喉咙已经干渴得要命,还是提一口气朝售票厅跑去。

  好在小地方又时候对时间没那么讲究,十点半,要上船的小车才开始缓缓开动,等到人可以上船,已经又过去十分钟了。

  现在不是旅游季,去小山岛的人少得很。三层的小轮渡,除了最底下一层放要上岛的小车,大多数人都呆在二层的船舱里,三层的小眺望台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叶粼搭着楼梯的扶手,楼梯被翻涌的海浪打湿,滑得很,他走得小心翼翼。

  上了三层,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看海。

  他好多年没有看海了,突然间又看到,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至少昨天这个时候,被接踵而来的失望打击得心灰意冷的自己,绝不会想到第二天的自己会坐在去小山岛的轮渡上,眼前就是许久不见的那片海。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满溢,照在翻涌的海水上,波光粼粼的,闪烁着,起起灭灭,伴着海浪的声音。

  他闭起眼睛,侧耳细听着海浪的声音。呼啦啦的来,又呼啦啦的去,很远又很近。

  即使一个小时后下了船,他也仍然举头四顾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此刻听着海浪,却一点儿都不担心。

  ☆、第3章

  他在小山岛其实是有家的。

  一座石头垒的老屋,屋檐两端高高翘起,像骄傲的燕子。屋前同样是石头垒的及腰高的小墙,自石头缝里伸出花儿草儿,海风一吹,一墙的花儿草儿就一起摇晃,这么晃着,许许多多个日夜就过去了。

  这是他曾经的家,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他,曾经一起挤在这个小小的家里,过得很快乐,也很幸福。

  这个家现在是他一个人的家了,而他这个唯一的主人,也早已经丢弃了老屋,奔赴往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不再想从前那座石头垒的屋子了。

  他想起什么,往身上匆忙的摸索寻找起来,当然是什么都找不到。

  他连瓶水都没来得及买,又怎么会随身带着老屋的钥匙呢。

  “切。”

  他有些泄气,巴巴地跑回来,却连钥匙都没有,难道要他翻窗户进屋吗?

  一路思绪随海潮起起伏伏,一个小时过得比他想象的快多了。不多会儿,远远就可以看见小山岛。和从前一样,虽然是冬天,但是依然深绿一片,远远的立在海中,除了多了几架风力发电的风车,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去十几年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在北方寒冷的城市呆惯了,乍一见这冬日里的郁郁葱葱,反而有些不习惯,明明这里才是他长大的地方。

  随着笛声长长的呜鸣声,船终于靠岸了。

  叶粼混在人群里走下船。上岛的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提着点东西,只有他一个两手空空,揣在兜里,缄默着走在人群中。

  岛上风大,可是并不冷。在北方城市戴得踏实的围巾在这里就显得有点闷热。他一把扯下围巾,在手上缠着。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去买一杯水,他渴得喉咙都要冒烟了。

  码头周边只有灰色的水泥路,上边停着几辆三轮车,一眼望尽,空旷得很,一家店铺都看不见。

  他站在路口踌躇着。这岛虽然不大,但是港口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不算远,走过去二十分钟左右。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毕竟已经离开有七八年了,走的时候这附近都还是土砂碎石的土路,现在都铺了大片大片的水泥,变得陌生起来。

  总之随便走走好了。

  他迈开步子,信步而行。在港口的小摊贩那里买了一瓶水,灌了几口解了燃眉之渴,剩下半瓶拿两只手指勾着,一边走,一边在身旁晃悠。

  没走几步,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同事。

  他犹豫了一下,抑制住了想要一把挂掉的心情,摁下了接听键。

  “喂。”

  对方的声音传过来,和平时一样冷漠,不过他能听出来按捺着的不耐。

  叶粼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光是听到这样冷漠的声音,他的心就忍不住收缩了一下。

  他近来变得很怕人,也很怕别人的不耐烦。但是为了维持与现实的联系,不得不忍耐。

  “喂叶粼,你在哪里?”“我....”他傻子一样的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的材料还没有交,就差你了。”

  对方语气已然有些不善。

  叶粼默了一瞬,尽可能想要坦然些,但话出口还是有些磕绊。

  “我、我知道。”

  “你知道?都是因为你,我们组这个月的绩效又没了,你就这样腆着脸说一句你知道?”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却无论如何无法无动于衷。

  前两年开始他就发觉了,他并不适合现在的公司。

  不论是人际还是工作。

  不论怎样说服自己,都无法认同现在这份工作的价值,不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喜欢上自己每天累死累活要干的事情,不论怎样加班,也总有这样那样的纰漏。

  被嘲笑过天真,有几个人能喜欢自己的工作,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他也想这样人云亦云的说服自己,可是不行。

  有的人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干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他不行。

  长久的压抑中,这种不喜欢慢慢演变成了厌恶,他由衷地厌恶着在这里所做的事,所见到的人,然而最为厌恶的,是无法逃开的自己。

  电话那头尖锐的抱怨起来,在重重叠叠的诘骂中,叶粼的心一路下坠,表情也越来越冷。

  “总之下午两点之前,必须把材料交上来,这是最后期限。听见了吗?”

  叶粼没有出声。

  “喂!人呢!”

  “我不回去了。”

  他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

  对方明显有些愣住了,像是没听懂。

  “我要辞职。”

  那边传来一声嗤笑,相当不屑的样子。

  “演这套给谁看?总之下午两点前,不出现后果自负。”

  对方像是威胁似的,撂了句狠话,吧嗒一下子挂了线。

  电话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连这微不足道的声音都让叶粼觉得发冷,他觉得自己可能哪里出问题了。

  脑袋又疼起来,从昨晚开始就空空如也的胃的疼痛也在此时发作。

  好难受。

  难受到站都有些站不稳,心底却又升起一股自残般的快感。

  他并不急于去买些药,或者是吃的。只是醉酒一般挪开已然沉重的步子,一边感受着越来越明显的疼痛。

  他原先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环岛小道上,身体上的疼痛使他的心先开始松动,放弃了不知要走到何时的散步道,胡乱踏进旁边的草坡。

  草坡略有些高度,使他不得不手脚并用,歪七扭八的爬上去。一旦身子弯下来,眼前也一下子暗下来,他感觉自己像只剩下百分十电量的擦不亮的手机屏幕,但意识还不肯离去。他一边蹒跚到几乎跌倒,却一边吊着最后一点意识,不肯晕过去。

  放任自己坠下去,坠下去。一边下落,一边擦亮眼睛想要看清楚身周的黑暗。

  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终于关掉办公室的电脑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家时,他其实在心里暗暗期待着崩溃的临界点到来,他隐隐觉得,就那样毁灭掉,也比现在这样无望地消磨着生命好。

  那个临界点来得悄无声息。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被连日的加班搞得晕头转向,或许是回家路上的风太冷,吹得他头疼,光是顾着把脸埋在围巾里,躲着刀子一样刺在脸上的寒风,就已经用掉他全部的精力。

  举步维艰地走回家,脑袋里什么都转不动了,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钻进被窝里,把脑袋埋到最深处,闭上眼睛来一场深深的睡眠。

  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知道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一股郁结一夜的烟味充溢,比前一天要更浓一些。这次还混杂了冷掉的食物残渣的味道,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扑了出来,让他立刻就想吐出来。

  所幸胃里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吐。

  他侧过头用手臂挡住口鼻,胃有些难受。

  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橘色的夜灯寂寞的亮着。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的衣服,乱踢的鞋子,纸屑,还有烟头直接擦在地上划出的黑色划痕。

  他没有脱鞋就跨进屋,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上,刺耳难听。

  屋里没有人的气息,室友大概出去了。现在的室友属于夜行生物,主要活动时间在下午两点到凌晨,有时出门,有时在家。两人的作息完美错开,一周里也见不着几面。

  叶粼心里有一股怒气在突突往上,他不是十分外放的人,不会主动和人起冲突,但是如果室友在这儿的话,他说不定会扯破平日里客客气气的脸皮,和他不管不顾的大吵一架。

  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分享他的喜悦,没有人知道他的疲倦,连他的怒气都只有自己消化。他站在客厅中央,突然觉得很孤单,很难过。

  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透凉的,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为只能这样平复心情的自己感到悲哀。

  再怎么悲哀也无济于事,心里的难过加重了身体上的难过,冷风吹过的脑袋愈发疼了起来。

  他其实不怎么讨厌头疼。

  疼是一回事,但是却有一股自虐般的快感。好像□□上越是疼,心里反而越是爽快。只有头疼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喊疼,再怎么样皱紧眉头,再怎么样失态地蜷缩成一团也是理所当然,光明正大。

  头疼给了他这种特权。

  疼痛压迫着他,无法控制行进的方向。他像一个醉酒的人,看不清眼前的路,歪歪斜斜蹒跚的走进自己的房间,扶不住门,摸索着抓住门把,用力往后一甩,“呯”的一声,突兀的响在死寂的夜晚。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不管不顾,近乎粗暴地扯下围巾,囫囵地拽下外套和毛衣,手腕上失去了气力,衣物就这样从手中滑落,以怎样的姿态铺在地上,他也管不着了,几乎是匍匐着爬进了被窝。

  眼皮压下来的瞬间,他几乎立刻失去了知觉,昏迷一般的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耳边节奏强劲的音乐渐渐清晰了起来,几乎要冲破并不舒服的梦境,擂鼓一般敲击着他的脑袋。

  他像困在冰面底下的人,感到呼吸困难,当他终于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无比强烈,像是要冲破胸腔,跳得很快。他以前听人说过,心跳太快的生物,寿命一般都很短,他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好像那就是自己流逝掉的生命。

  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秘的笑声和说话声随着音乐传过来,应该是凌晨归来的室友,伴随着坚硬的鞋底踏在地板上踩着舞步的声音。那薄薄一扇门板挡不住外边的声音和光,从缝隙里漏进来,使他逃无可逃,无处遁形。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可能又摔下去。因为意识的最后,听到了“咚”的一声响,但也可能不是,因为不觉得痛。

  之后的事他就不太清楚了,等再恢复清晰的意识,他已经在去往小山的列车上,被早晨的阳光唤醒,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第4章

  一旦清醒,如潮水般涌过来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痛苦到他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接受,不管是来自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偶尔回想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小时候,还不知道痛苦和无聊为何物的时候,快乐过好一阵子,好像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都在那时候消耗掉了。

  自从爸妈开始吵架以来,就像灰色幕布刷的一下掉落,幸福的日子就此消失。

  那时候他还是小学生,个子小小的,胆子也很小,一旦爸妈在家里开始吵架,他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惊恐地缩在角落里,哭也不敢哭。

  奶奶冲上去劝架的时候,爷爷就会把他的小书包拎上,连包带人往外推,让他去邻居家哥哥那儿做作业,一会儿再接他回来。

  邻居家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小孩,叫徐风。因为留级和他在一班上课。

  徐家的爸爸自己有渔船,不常在家,徐家妈妈总是出门打麻将,大多数时候也就徐风自己一个在家。

  叶粼背着小书包,一脸沉重地敲开徐风家的门,他每次都很快给他开了门,然后一脸了然的样子,说一声“进来吧。”他们两家离得很近,走出自家的小院就能无缝跨入徐风家的小院,隔壁的打骂声即使在徐风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叶粼总是搬一张靠背椅,把作业本练习本和笔袋满满当当地铺在上头,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端端正正地写作业。

  徐风不是那种认真的学生,叶粼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电视剧,剧情好玩是挺好玩的,就是隔壁的吵闹声不时传过来,好不容易沉浸到剧情里边,突然一个激烈的打砸声把徐风吓得一个激灵。隔壁像是动手了,在摔东西。徐风不由自主看向了叶粼那边。

  叶粼背对着他,坐在小门边,窄门敞着,门外是芋头色的夕阳。

  他看见叶粼端端正正耸着的小肩膀很快的抖动了一下,雕像似的定了几秒,然后又强作镇定地继续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字。

  写着写着,有一道弧线飞快的掉落,滴在本子上。

  叶粼哭了。

  徐风看着他绷紧的身子,咂了一下嘴,扭过头继续看电视。

  叶粼没在他家呆太久,晚饭前他奶奶过来领他回去。

  晚上争吵也没有平息,叶粼却再没过来,可能是他作业写完了吧,徐风想。他无聊地拨着遥控器,直到电视里只剩清冷的晚间新闻。

  第二天他打着哈欠从后门溜进教室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叶粼。

  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垃圾堆旁边。

  徐风溜回自己的位子,被老师逮到迟到,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叫到后边去罚站。

  徐风是被骂惯了的,没有什么所谓。从书包里抽出了课本,夹带着一本漫画,拎在手里麻溜的去了教室的最后。

  教室的最后离最后一排不远,他哗啦啦的翻着书页,顺便把夹在里边的漫画也翻开。

  班上的同学开始念课本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爱之物,像琦君笔下的故乡,冯骥才眼中可爱的珍珠鸟。你的心爱之物又是什么呢....”

  稚嫩的童声大朗诵在教室里回荡,徐风享受着教室最后一览众山小的高地,听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脑子里冲撞,眼睛却不由自主朝叶粼那边瞟去。

  他的位子本来不在最后一排,而在正数第二排。徐风看到他的书包文具什么的都好好的在第二排的位子放着,只带了个人和书到了最后一排,大概是犯了什么错被老师罚了吧。徐风来得迟了,觉得自己错过了早读课的好戏。

  不懂为什么,看叶粼倒霉,他一点都不同情。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观众,注视着他的生活,什么也不做,就是离得不远看着。

  徐风比班上大多数同学都要大,两岁。

  这个年龄差距在小学生的眼里简直不得了,徐风是班上个子最高的,也是最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的。

  他未必是最捣蛋,最爱惹是生非的学生,但他和老师说话时那股无所谓的气势却是其他小朋友所不能及的。即使面对老师的怒火,他看上去好像收敛了站姿,没有嬉皮笑脸。听是好好的听了,但毫无愧意明显没听进去的样子,让一班的小朋友都为之震惊。

  毕竟小朋友还是把老师的话看做比天还大的年纪。

  传闻徐风是跟着他爸跑了一段时间的渔船,后来才回来上学的。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又让他添上了一丝不好惹的色彩,加上徐风也无心和一群小学生打成一片,因此他多是独来独往。

  趁着老师回过头去写板书的当儿,徐风悄悄的往叶粼那儿挪了挪,朝他后脑勺吹了两口气。

  叶粼感到头毛上的风,忽的转过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徐风打着口型问他。

  叶粼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很正常,愁眉苦脸的,长长的眉毛压下来,苦丢丢的,徐风看见就想笑。

  “因为我没交作业。”

  叶粼悄声回答。

  他上课偷摸说话的经验不足,掌握不好声音的力道,有些涩涩的,声调忽高忽低,有点蠢。

  “你昨天不是做了吗?”

  叶粼正要回答,被老师厉声点了名,

  “坐最后一排还敢交头接耳,是不是也想去罚站!”

  他吓得一下子转过头去,不再理徐风。

  徐风收回目光,和讲台上的老师远远目光交汇了一个回合,老师怒目而视,徐风没皮没脸,最终以老师瞪了他一眼移开目光而告终。徐风懒洋洋的,靠在了后墙壁上,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斯。

  真就过来和他一块儿罚站,不是也不错么

  傍晚的时候,隔壁又开始吵架了。

  徐风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叶粼应该快要来了。

  他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着,想着待会可以问问关于他失落了的作业的事,等着等着,居然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万籁俱静。

  天已经黑透,下午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夜晚的风从那里吹了进来,吹起了薄薄的窗帘,无声地飞扬着,有点冷,让人感到寂寞。

  徐风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神思好像还停留在刚刚的梦中。

  那未必是梦,也许只是藏在心里某个角落的记忆,特意要去找时找不着,但是偶尔一梦让他知道这记忆还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

  那是他第一次跟爸爸出海。

  爸爸有一艘自己的渔船,不大,半新不旧的,但是那是属于爸爸的,自己的渔船。

  第一次上船的徐风好激动,踏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也忍不住要蹦起来,被爸爸喝住。

  他看着爸爸熟练地操纵着船,缓缓离岸,翻涌的海水在船边打出白色的泡沫,像走在泡沫的顶端,出海。

  他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美丽不刺眼,洒在广阔的海面上,飞鸟一时盘旋在头顶,一时又飞到遥远的远方,只看得见两只扑闪的翅膀。

  他最爱跑到护栏边,紧紧抓着栏杆,听悠悠的海水的声音。“呼——”的过来,又“哗——”的过去,不紧不慢,绵延不绝。

  闭着眼睛听的话,即使什么也不做,单单只是听着,就觉得很开心,很快乐。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下子就看见了蔚蓝的天空,蓝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杂色,最纯净的蓝天。目光下移,就看见了阳光洒在翻涌的海面上,洒在波浪上,变成了广阔的跳跃的金光。

  “波光粼粼。”

  那时候他上三年级,学到了这个词,一下子就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再也忘不掉。

  后来他第一次见到叶粼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也是那片翻涌着金光的海浪。

  那时候他好小,比现在还小,小小的一团,被爸爸妈妈左右牵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成了小月牙,笑起来的声音跟小铃铛似的,咯咯咯的连成一串。

  不是现在这幅整天低眉顺眼愁眉苦脸的样子。

  徐风在黑暗中凝神静听,只听到了风吹起茶几上报纸的声音。

  今天隔壁的弟弟没来。

  有时候越以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往往就不会发生。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

  ☆、第5章

  上了初中他们也仍然在一个学校,甚至还在同一班。

  这件事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因为小山岛一共就只有两所小学,一所初中和一所高中。

  虽然来到了新的学校,但是班上的同学有一大半都是老面孔,街里街坊的,就算不上学,平日里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间都熟悉得不得了。

  因着这个,新学校的新鲜感还没维持一个上午,就已经烟消云散,转而被无聊所替代。

  徐风的生活和之前没有太大变化,主要来说就是混日子。

  这也是班上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

  读完初中差不多了,然后去学个手艺,或者跟父辈一起出去跑生意,岛上的小孩大抵按这个路线长大,因此他们的初中生涯也过得格外的随遇而安,上学跟玩儿似的。打牌、聊天、看漫画,或者约着出去打群架,相比起来,上课才算是副业。

  这些人当中,叶粼成了个另类。

  徐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叶粼上初中以后,就像个上了发条的读书机器人。虽说他以前就是个乖小孩,老师说的作业都会认认真真好好完成,但到了初中以后,好像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在低头看书或者写作业。

  班上的人打牌,聊天,或者吵成一团,怎样都好,他都远远的坐在前面,头都不抬一下,完全没兴趣,熟视无睹的样子。他在班里几乎没有朋友,每天早上来上学,拉开门默不作声地走进吵吵闹闹的教室,然后开始学习,一直到放学。徐风怀疑他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开口和人说一句话。

  与此同时隔壁的争吵也愈演愈烈。

  偶尔徐风的妈妈也在家,在客厅看着电视,隔壁就又吵起来了,惹得徐妈妈忍不住抛下电视竖起耳朵开始听他们的争吵。

  徐风偶尔从房间出来,看见他妈两眼放光偷听壁角的样子都想翻个白眼。他从小学听到现在,都已经听腻味了。

  小学过后叶粼就不再来他家做作业了,见面的机会变少了,好像也变得疏远了起来。

  徐风端着杯水回自己房间,一下子甩上了房门,安静不少。

  他想到处于这场战争中心的叶粼,逃无可逃,不知道现在在干嘛。

  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就觉得无聊。

  人是不安分的动物,一旦无聊,就会想挑起战争。

  班里有一撮人,就是这样一群无聊的人。他们好像每天都过得很自在,很自由。在班上来去自由,没有人管,想干什么干什么,每天唯一的目标,就是给平淡无奇的新一天找点乐子,找点刺激。

  徐风算是这个圈子的边缘人物,既不走得太近,又似乎形影不离。

  这天他们不知怎么的,盯上了叶粼。

  叶粼算是班上的好学生,整日里好像除了学习没什么别的事能引起他的注意,这样的他在他们眼里,是“假正经”的代名词。

  徐风本来在看画报,这是新一周新出的,刚刚从报亭上买来,还热乎着,他看得挺入神。

  周围的人在叽里咕噜的商量着什么,内容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待会去整谁,或者是在哪里约了打架,徐风没有理会,直到叶粼的名字随着细碎的耳语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忽的从书页里抬起脑袋,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他和叶粼不算太熟,至少小学毕业以后,几乎就没有单独相处过,话也很少说。

  大概是因为住的近,所以偶尔会多看他一眼吧,他心里自然而然这样把他们的关系归类,除此以外,和别的同学没什么不同。

  他眼睛都没从画报上挪开,但是心思已经不在面前五彩斑斓的彩页上了,竖着耳朵听他们的打算。

  “不知道他被揍得哭起来的样子好不好看哈哈哈哈哈”

  “他那个小身板,绝对抗不了揍的,说不定会哭着求饶。”

  “你一说我现在就想看了哈哈哈哈。”

  诸如此类。

  徐风抬眼瞟了一眼在教室前方的叶粼。

  他们一个坐在头,一个坐在尾,当中隔了一整个喧闹的教室,一个安静地低头写着什么,一个无言地望着前面的身影。

  肩上冷不丁被重重拍了一下,力道重得他几乎要往前扑在桌面上,

  “喂,下课你去不去?”

  指的是欺负叶粼的事。

  徐风揉着拍疼的肩膀骂了一句,想了想,点点头,

  “去。”

  万一闹得太过,他

  他朦胧地这样想着,自己在的话会有什么不同吗,但他说不出来。

  徐风没有制止他们去干这件事,因为劝了也没用,而且他不想显得自己好像在意叶粼的样子。

  下了课,教室后排的小团伙们勾肩搭背早早出了教室,他们选定的场所是学校外一条沙土道,道旁有很茂盛的榕树,叶粼每天会从这里骑车回家。

  这条道算是一个小小的高地,往旁边望是无遮无挡的天空,下边是长满杂草的斜坡。窄窄的土路,只够两个人并肩走过,再往边上也是杂草。

  这条路算是大道的某一条支路,直通往村子的一角,徐风的家和叶粼的家都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三三两两靠在榕树底下,抽烟,打牌,吹着风,顺便等回家的叶粼。

  叶粼来得很晚,初中四点多就放学了,然而直到五点半,学校清校的铃声响彻村子上方的时候,他才远远出现。

  这一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本来嬉笑的态度渐渐变成了怨懑,烦躁起来,开始满口脏话地咒骂。

  徐风想他大概是不想那么早回家,呆在学校直到不得不走。

  五点半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天边的晚霞显出浓浓的暮色。这条路上又没有路灯,简直连辨认人脸都有些困难。

  蹲了一下午,路过的人寥寥无几,因此当一个穿着白衬衫校服的身影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驶过来的时候,他们都知道那肯定就是叶粼没错了。

  叶粼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或者就算远远看到了一群模糊的身影,也绝不会想到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他渐渐临近了榕树,为首的人先靠近了,待叶粼经过他身边,伸出脚一下子踹了过去。

  行驶中的自行车的细轱辘猝不及防受了这么一下,立刻被踹倒了,叶粼连人带车一下子摔出去,这一下摔得不轻,在土砂路上滑出了一些距离。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去。

  叶粼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一下子懵了,他摔在地上,茫然地看着接近的人影。

  有两三个是班上的同学,有一两个是没见过的生面孔,还看到了徐风。

  人影越来越近,阴影压在他脸上,

  “你们——”

  一句话甚至还没说完,就被为首的男生重重掼了一下他脑袋,这些人都是打架的熟手,手劲重得很,只一下,毫无防备的叶粼头就直直往草堆里栽去,再起来的时候,头发整个凌乱了,脸上也带了泥土。

  “你丫的这么迟出来,叫我们好等!”

  他一边骂着,手插进裤兜,抬脚去踹倒在地上的叶粼。

  这么两下过后,饶是学习学得头脑昏沉的叶粼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欺凌,这些人就是要来揍他的。

  旁边一人上前,俯下身一把薅起他的头发,强迫着他抬起头,叶粼尚显青稚的一张脸,就这样显露无疑地展现在众人面前,那眼睛里,很明显的,已经燃起了怒意。

  “哟,生气了。好玩,要是这么两下就不行了,我还真看不起你,哈哈哈哈。”

  叶粼挣扎要要奋起,旁边的三两人赶紧上前,一边一个压住了他的肩膀。

  为首的看着他那凶恶的眼神,哈哈哈的笑,然后阴鸷的一变脸结实地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反手又一个,然后又一个。

  他最喜欢打人巴掌了。

  一巴掌的力气挥出去,“啪”的重重一声,他就爱听个响儿。

  关键是这就相当于把对方的脸放在地上摩擦,有一种践踏他人自尊的快感。

  叶粼被人压着,他的肩膀羸弱,此时就像掉入陷阱的鹿,并不强壮,挣扎起来却不要命似的,让人压都压不住。

  他拼命挣扎着,旁边两个有些制不住,为首的看在眼里,轻轻一抬颌,

  “放开。”

  那两人放开了,叶粼霎时间像狂乱的野兽,从地上爬起来,就冲向打他的男生。

  他没学过打架,长这么大也没打过架。

  但狂怒是最好的老师,他顶着凌乱的头发、扯掉了扣子沾上泥土的白衬衫冲过来的时候,那气势居然让那男生感到有些心情澎湃。

  他一拳就打在男生的脸上,实实在在的。也许是他的速度太快,一切不过是电光石火间,也许是他的气势让人生惧,慌乱间来不及拒挡。总之他一下子揍下去,就像一滴水滴在了蓄势待发的油锅里,只一下,就让众人都炸了锅,失去了控制。

  他们纷纷冲上来,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胡乱的拳脚相加。数不清的拳头和脚踏挨在身上,每一下都给身体的某个部位带来剧烈的疼痛,可是力气没有消失,反而借着这股气势,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不管对方是谁,叶粼像疯了一样,用拳脚返还回去。

  昏天黑地的互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一下高过一下,谁都没有理会,拳头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减低。直到那声音渐渐的近了,有人才如梦初醒,

  “有人来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混战在一起的人群突然如鸟兽散,互相推搡着跑掉。

  寻来的是村里的管事大爷,叫周德,以前在小山的派出所里当过警,现在管着村里的治安,是个暴躁的老头。

  周德甩着警棍大喝一声冲过来,像一只年老而仍然强壮的大猩猩。有不长眼的撞在他身上,他揪起来就打,“小兔崽子敢打群架,我抽不死你!”

  那些人不敢和他纠缠,四下逃散。周德只有一个人,追着他们跑了几步就放弃了,折回来看倒在原地的叶粼,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的徐风。

  叶粼倒在杂乱的草地上,一下子脱了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周德下撇着嘴,臭着一张脸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也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睛,大口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老头又把眼睛转向站在一边的徐风,他刚刚也参与了打架,只不过帮的是哪边还有待商榷。他身上的校服白衬衫被扯得七零八乱,露出里边的白色衬衣,脸上挂了零星的彩。不至于像叶粼一样花光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不过也插着腰,大口喘着粗气。

  周德拿警棍指着他,毫不客气地晃晃,“怎么回事?”

  徐风抿住嘴吞了一口唾沫,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才发现嘴唇好像磕破了皮,流血了。

  他艰难地咽下那口唾沫,口干舌燥开口道,

  “闹着玩儿,能有什么事。”

  “闹着玩儿!”

  周德一下子怒了,

  “有这么闹着玩儿的吗!”

  他又转头看叶粼,他认出来这是叶家的小子,“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在叶粼开口前,徐风道,

  “不关他的事。”

  他喘着气,渐渐平复了刚刚狂热的心情。

  “不关他的事关你的事!”

  周德在他面前挥着警棒,挥得徐风心烦意乱,简直想劈手夺下。

  “一个两个不好好上学,整日里整这些鸡飞狗跳,闲着没事干!”

  徐风在心里附和道,对了,就是闲着没事干。

  “起来!”周德低头对叶粼道,“歇够了送你回家。”他要去告状。

  “不行!”

  叶粼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听他这么说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他这么一起来,周德才算看清了,和他比起来,徐风那样子简直就是小意思。

  叶粼短短的头发凌乱得不得了,露出的额头上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未消去的手指印,颊边青紫已经开始肿起,看起来被打得很惨。

  周德看到他这幅惨样,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叶粼无视了他皱成一团的表情,急切地重复道,

  “不行!不能去我家!”

  他少有的情绪激动,态度很坚决。

  “打架都敢打了这会开始怕了!?”

  周老头也倔,要跟他对盘上。

  “不是我要打的!”

  “那你这满脸的是什么!”

  跟这老头讲不清楚。

  徐风不想再跟他纠缠,举起手挡到两人中间,“行了你们别吵了。”

  他站在叶粼前边,背对着他,面对着周老头说,“我送他回去,行不行?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他打架了。我保证!”

  “你先管好自己吧!”

  徐风“......”

  好说歹说一阵,总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徐风长长出了一口气,疲惫翻涌上来。

  回头看见叶粼,在他跟周老头扯皮的时候,他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这会儿终于安静下来,一张带着青涩的脸庞隐在落日的阴影下,默不作声,丢失了色彩,像失去了生气的布娃娃。

  他不说话,抿着唇垂着眼的样子,和小时候很像。

  虽然他现在也很小。

  徐风疲惫地出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走过他身边去扶起那架倒在草坡里的自行车。

  自行车孤零零地倒在路边,后轮子被踹得变了形,篮子在草丛里压扁了,车头和把手也歪向一边,掰都掰不回来,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惨不忍睹。

  “走吧。”

  徐风说。

  叶粼抬起头来,眼睛中好像有泪光,眨一眨眼,好像又没有。他问,“去哪里?”

  “回家。”

  叶粼没有说话,但是脸上浮现出了抗拒的意思。

  徐风捡起叶粼的书包挎在肩上,推着不成样子的自行车走到他的身边。

  “走吧,我送你回去。”

  虽然他的家也在这条路上,但他说的是“送。”

  他推着车子走在前面,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回头望时,看到叶粼跟在无声地跟在后面,落了好长一段路,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叶粼身上穿的是短袖白衬衫的校服,原先规规矩矩地扎在黑纱校裤里,现在衣服的下摆已经完全脱了出来,被夜风吹得扑起;膝盖的地方破了一道口子,校裤薄薄的一截黑纱垂下来,露出里边的血肉。

  徐风才注意到他腿上也有伤,不知怎么的,心里愈发的不好受。

  他心里翻涌着,说不清是抱歉,自责,还是愧疚。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两人一路无言,这一路走得很艰难。

  到了叶粼家门口,徐风踌躇着想要跟他说些什么,那座石头房子的门却忽的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里边冲了出来,看见门口的叶粼,发怒的狮子一般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狠狠掼了他脑袋一把。

  叶粼垂着脑袋,只是受着,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他的耳朵霎时间就红了,红彤彤的一片,看起来很烫。

  “放学不回家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你妈生的死崽!”

  那男人异常的暴怒声炸开,随后便是一连串的骂声,骂得很难听,一边骂,一边捎上叶粼的妈一块儿骂。他的声音嘶哑且暴栗,一声一声磨砺着心脏,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心脏难受。

  徐风看着眼前这个疯狗一样的男人,心惊之余,突然想起来,这就是叶粼的爸。

  虽然在自己家也随时能听到这犬吠一般惹人心烦的声音,但隔了几面墙听和当面听到,受到的刺激是不一样的。

  他几乎一瞬间就握紧了拳头,咬紧了后牙。

  他多希望自己那时可以做点什么,挡在他爸面前或者牵着叶粼跑掉,即使做了也无济于事的事情,但是他想,要是当时做了就好了。

  最后的结果,只是他震惊地看着那个男人粗鲁地像扯一条狗的脖子一样,把叶粼连滚带爬地拽进屋,“呯”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此后便是一夜未消的噼里啪啦的闹腾声。

  ☆、第6章

  他以为叶粼第二天会缺席。

  上课铃打过三遍,徐风拖着疲倦的身体,行尸走肉一般从后门游走进教室,习惯性的一抬眼往前排往去,以为会看到一个空座位,却猝不及防看到了叶粼的身影。

  他的身影一如往常,洁白的衬衫,挺直的肩膀,远远的低着头,在看书。

  抬起的脚停滞一瞬又恢复如常,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

  徐风才在位子上坐下,就听到了从后排传来的嗤嗤的笑声,背上被推搡了一下,

  “嘿,你看没看见那小子今天的脸,可好看了,是我们昨天的“杰作”。”

  徐风侧头,狠狠地瞪了那人一下,那人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你干嘛,神经病....”

  后面传来低低的骂声,很困惑的样子。

  徐风没再理他,回过头来脑子里乱得很,为自己的低劣和懦弱。

  过了不久,听说叶粼的父母离婚了。

  在这个闭塞的小渔村里,不存在什么隐私和秘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嘴,成了饭后闲谈最新的谈资。

  徐风吃饭的时候听他妈说起。

  “闹了这么久,终于离了。”

  他妈是这么说的,很感慨唏嘘的样子。

  徐风没有丝毫表示,无动于衷地夹了一大筷子西红柿炒鸡蛋,把头扑在碗里猛扒饭。

  他妈嫌弃地看他一眼,“你真没劲,和你聊天一点都不好玩。”

  于是吃完饭又出门打牌去了。

  处在漩涡中心的叶粼,表现倒是很平静。

  他脸上的伤痕青紫还没消干净,也可能是后来又加上的新伤。除了带上这一脸青青紫紫,他还是该学习学习,该泡图书馆泡图书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风也有了跑图书馆的习惯。

  每天吃完午饭,学校里最清净的一段时间,他都会跑图书馆午睡去。

  在一排一排立着的书架后边,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旁边开了个小窗,外边是高高的枫树和榕树,秋冬的时候,枫树嫣红凋零,榕树仍然古朴抱绿。一红一绿挤在一起,风吹过来,就一块儿微微地摇晃。

  徐风就躺在书架底下,正好能望见浮动窗帘底下若隐若现的红绿,就这么静静的,能看一中午。学校的图书馆人一向很少。

  主要是这个学校认真学习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图书馆这种地方不得青睐。加上中午午休时间,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教室,幽闭的图书馆清闲得很。

  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徐风也并没有在意。直到那脚步声踏、踏、踏,一路不依不挠来到了最后两排书架,徐风才不得不闭起眼睛装睡。

  “徐风。”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熟悉又陌生,像一记子弹击在他心上,他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是叶粼。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上初中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找自己。

  他们翘了下午的活动课。

  溜号对于徐风来说是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事,但是看叶粼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徐风看他平静的外表下有一丝隐隐的兴奋,觉得很好笑。

  他们翘了课,不知怎么的,去爬了一座山。

  小山岛之所以叫做小山岛,因为它虽然是一座岛,但是有一座引以为傲的山。

  不过是山,小山。

  山不高,有台阶,有修路,很好爬,唯一的阻碍是风。

  岛上风大,秋冬尤甚。

  稍微到高地,少了房屋的遮挡,风愈发狂乱起来,叶粼站在斜坡山道上,被吹得脚步蹒跚摇摇晃晃。觉得如果不攀着路边的柱子,自己就要一路被吹着滚回坡路的原点。

  徐风比他稳当些,走在他后边。

  一路艰难地行进,终于到了山顶的炮台。

  据说是战时建的炮台,周边的土台全是岛上的圆石头垒的,垒出一圈矮矮的屏障,这屏障下边就是乱石悬崖,再往下就是沙地和海。

  以前的人们在这里浴血奋战,而今天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抬脚一下跨过石头的矮墙,坐在上边,把脚晃悠在碎石悬崖之上,听下边传来的不绝于耳的海浪声。

  这天是个阴天,天沉沉的,海面也是灰色的,浑浊的,很单调,一点儿不好看。

  到山顶时,风稍微停歇了,转为拂面微寒的风。

  叶粼坐在石头的矮墙上,一双细细的脚踝下边,脏掉的板鞋在垂在半空中。他的白色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打在他的肩上。

  徐风靠在矮墙边上,和他隔着两步的距离。

  站得这么高,远离了村子里的人声,只有猎猎的风声,和辽远的海声,寂寞的来来去去。

  “前两天,谢谢你。”

  叶粼突然说。

  徐风差点要记不起来,他心里怀着愧疚,并不觉得自己为他做了什么。

  想要开口,又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

  若无其事地接受么,或者说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不管怎么样都是聒噪,毫无意义。

  左右摇摆,结果什么都没说。

  叶粼并不在意。

  他继续说,“今天也谢谢你。”

  他话说得很慢,好像并不在意能不能一贯地说完,也并不在意他是否会觉得奇怪。

  “谢谢你陪我出来。”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能说心事的人。陪伴,或者是倾诉,于他来说已经是放弃了希望的东西,他今天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感到身边有个人在,就很好。

  他的妈妈昨天离开了,拖着行李搭着轮渡离开了小山岛,一个人走了。

  从今天开始,即使回了家,也再看不见妈妈了。

  他觉得很难过,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妈妈走的时候摸着他的脸,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都压在心上,说不出口。

  他也是一样。

  山顶上风很大,吹得眼睛涩涩的。

  叶粼眯了眼,看起来好像在认真感受那些微的刺痛。

  风扑过他的脸,他把那想象成妈妈宽厚稍显粗糙的手。

  他看起来很正常。

  徐风突然发觉一件事。

  叶粼已经很多天没来上学了。

  说不清具体有几天,总之从他一激灵突然发觉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觉得奇怪,不经意的就问出了口。

  “叶粼?不知道,不关心。”后排的狐朋狗友们聚在一起打牌,听到他问,头也不抬随口回答。

  “叶粼?上次被揍的那个?”一个男生说,他是隔壁班的人,是这群混子学生中的头头,也是上次带头揍叶粼的人。

  “那人怎么了?”自从上次的一架后,他好像对叶粼产生了点兴趣,他喜欢能叫板的欺负对象。

  “不知道,好像好多天没来了吧。对k,要不要?”

  这个话题转眼被略过,熟悉的喧闹重新涌上来,把他包围住。

  放学后,徐风直接回了家。

  倒不如说,放学后,他直接去了叶粼家。

  阴沉的天幕下,那座石头房子也是一样灰扑扑的色调,罕见的很安静,伫立在那里。

  徐风上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他在门外微微踌躇一阵,绕到了后院。

  他记得后院有个窗子,对着的是叶粼房间的窗子。

  他尽量想走得坦然自若一些,但心里有鬼,像第一次偷盗的小偷一样,心中十分警觉着,心跳的声音突然明显了起来。

  徐风扑在窗子上,那窗上落了很多灰,擦也擦不干净的那种。扒着灰扑扑的窗子往里看,一屋的摆设都静静的保存在那里,像停滞住了时间。桌上堆满了书和纸张,没有一角的空位,椅子停留在被拉开的样子,像是房屋的主人突然因为什么事离开了桌面。

  他环顾了屋内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

  到此为止了,可以走了。

  他这样想着,但心里的某一角还在叫嚣,在他反应之前,伸出了手在落满灰的窗子上扣扣的敲了两下。

  时间停滞了一般,他凝神等了两秒,没有任何动静。

  他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有病。

  跳下窗子的前一秒,被窝松动了一下。

  像一个等待许久的讯号,徐风已经离开半个的身子一下子又扑回窗子上,扣扣扣的一连串敲窗子的声音响起。

  那被子里的人好像不胜其扰,却依然动作缓慢,像个肥大的毛毛虫一样笨拙地蠕动着,叶粼苍白的脸才终于从被子的一角露出来。

  叶粼费劲的睁开眼,在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看到了在窗外一脸心急的徐风。

  他还在敲着窗子,隔着一扇窗,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叶粼皱了皱眉,只是摇头。

  他的意思是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几天没见而已,他整个人明显的颓废消瘦下去。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眼睛下面挂着重重两个黑眼圈,眼中透出疲倦和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戾气。

  他生着病,身体上很难受,带着心上也很难受,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他想要徐风快点走,谁也不想见。

  但是徐风不懂。

  他很心焦的样子,问他,“你家里还有人吗?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

  叶粼只是摇头。他的嗓子很疼,说不了话。远远隔着,努力想要发出声音,结果却只有口型,“你走吧,我没事。”

  叶粼起不来不给他开门,他也没胆子直接破了人家的窗子进。他权衡了一下,转身跳下窗子,一溜烟的跑了。

  跑了好多地方,最后在爷爷的杂货铺里找到了叶粼的爸爸,彼时他正就着啤酒打牌,用顶天的嗓门爆着粗口抱怨手气差。

  徐风和他说了叶粼的事,后者只是头也不回的朝他摆摆手,“知道了,我一会回去。”就这么把他给打发了。

  徐风一下怒了,朝那个男人吼。那人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点,猛的把牌一摔,站起来踹掉了椅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吼我!”

  □□味一下子浓了起来,旁边的人赶紧起来劝架,拉扯胳膊端酒杯,爷爷赶紧把徐风往后拉。

  “别人家的闲事少理。”

  爷爷这样低声嘱咐他,把他往外推,

  “回家去,找你妈吃饭去!”

  徐风往外倒着退到了无人的小巷里。

  杂货铺内灯光昏暗,人语高亢,恢复如常。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种无力的感觉又一次涌现,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7章

  叶粼这次的缺席绵延了很久,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个月。

  一个月后,是就是期末考试。

  好歹是期末,散漫的班级里终于有了些紧张感。整个班上的气氛以中间的座位为一道分界线,往前是还想着念书,在最后冲刺的人,往后是已经放弃了考试,一如往常喧闹的人。徐风在中间的界线,要往哪边都可以。

  三天的考试很快就结束了。

  散场的铃声打过后,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教室出来。徐风就带了个笔袋,揣兜里就能走人,却坐在位子上,等到教室的人几乎走光。

  他在等叶粼。

  叶粼慢悠悠收拾好文具,背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完全没注意到徐风。

  徐风追上去拍他肩膀的时候,他肉眼可见的吃惊。

  “等我吗?”

  他很意外的样子,毕竟他没被什么人记挂着等过的经验。

  “一起回家。”

  徐风甩给他这么一句话。

  最后一场考试过后,就是寒假了。学校里的气氛一下子宽松下来,带着学生紧绷的心情也放开了。

  叶粼久违的朝他露齿一笑,“好啊,一起走。”

  很久没见他了,病后的叶粼有些不一样了,徐风心里隐隐觉得。

  他们没直接回家,默契似的,拐去了海边小堤坝,这是沿着海岸线筑的长长一条望不见头的石头线。

  叶粼把书包甩在石头堤坝上,手一撑坐了上去。

  徐风坐在他旁边。

  他能看出来,叶粼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考完了试,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风很轻快。

  这天也是个阴天,冬天的阴天总是特别多。这样许许多多个阴天,挤满了徐风年少时的回忆。

  阴天也不全是压抑的,今天就是一个快乐的阴天。

  叶粼的话好像突然变得多了,絮絮叨叨和徐风说了很多以前不会说的话。

  “我想去那边。”他把手长长的伸起,手指头指向一望无际的铅色海线。

  “哪边?”

  “想去岛外面。”

  徐风有点意外。

  他从没想过未来,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混日子而已。离开小山岛什么的,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脑子里过。

  “你想..咳,走吗?”

  不知为何,嗓子有点涩涩的。

  “嗯。”叶粼望着远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眼睛里有点点的希冀和希望,“我想去岛外边找我妈。”

  “那你还回来吗?”

  “嗯?”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叶粼扭过头来看他,有些不解。那双明亮又澄澈的双眼第一次直视进他的眸子。

  徐风没有躲避他的视线,眼神微微晃动,却认认真真地第一次这样看叶粼。

  他的皮肤很白,白到几乎有些病态。和岛上小子们常见的猴儿似的精黑皮不同,他们是烈日下的烫人海滩,而他像是海的另一面,有时灰暗浑浊,有时闪耀动人。

  “我...”徐风喉头涌动,他说,“我觉得你很厉害。”

  前言不搭后语。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这么觉得。”

  因为你才那么小,却已经有了一定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

  这句话徐风是在心里说的。

  他比叶粼大两岁,今年十五了,吊儿郎当的和他一起上着初中二年级,没有想过未来,也毫不希冀未来。

  叶粼眼中的光,让他觉得又羡慕,又敬佩,且知道,那是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拥有的。

  叶粼转过头,迎着风,对着浑浊的海露出了最温柔的笑脸,嘴唇咧开露出白色的小小的珍珠似的牙,笑眼弯弯,很好看。

  海风吹乱了他前额上的头发,他的眼中只看得见对外面世界和未来的希冀,而丝毫看不见对身边的眷恋。

  也许在叶粼眼中,这里的一切都是拼命想要抛开的阴霾,而他不是那个例外。

  徐风有些惨白的笑了,他说,“祝你成功。”

  ☆、第8章

  叶粼在破旧的巷子里乱撞着。

  这不是个形容,他确实是一边把身子甩在剥落土壳的砖墙上,一边支撑着行走的。

  岛上人口稀少,在这迷宫似的巷中仓皇的不知走了多久,一个人也没有遇见。虽然即使遇见了,以叶粼此时的状态,脑中惶惶也无暇去理会路人会怎么看他。

  他第无数次磕在松软的土墙上时,终于泄了力,倚着墙慢慢滑落下来。双手捂住发疼的胃的位置,蜷缩成婴孩的姿态。

  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股疼痛才慢慢的消下去。

  叶粼喘着气,恍然间抬起头,疼痛如潮水般消退后,身体好像才恢复了疼痛以外的知觉。

  他感到身上有些粘腻,有些冷。应该是冷汗贴着衣物,又被冷风一吹,他一哆嗦,脑子反而清醒了不少。

  想喝水。

  他伸手一摸,摸了个空。

  先前买的水不知何时遗失了。叶粼咽了口唾沫,觉得渴得难受。

  他这一整天就光在找水了。

  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缓慢运转的脑袋里如次第显出图画的无字天书,身处其中,记忆好像才能慢慢复苏似的。

  他想起来,这片巷子他好像似曾相识,是小时候常常游戏其间的巷子。

  就像沿着这条路走过去,他虽然记不起下个路口会有什么风景等着他,却知道下个路口一定不会是个死路,一定是有路可走的。

  他梦游似的拐过那个巷口,一抬头,正看见了一家老旧的杂货铺,埋在破败的巷子拐角,门檐上的木头都风干成了半垂的朽木。

  这是一家十分不像杂货铺的杂货铺。

  它的门口挤着一架很宽很厚的玻璃柜台,挡住了大门,不论从左边还是右边,都很难供人行走。

  而这占据了门面的柜台,又太随便。灰迹斑驳,玻璃面很不清晰,是年岁悠久的缘故,也因为不经常擦洗,留下了顽固的瘢痕。底下的商品也摆得稀稀拉拉,东倒西歪。不像一家店铺,倒像是家里没有收拾过的杂乱柜台。难以相信里边七歪八斜落了一层灰的内置物,就是要出售的商品。

  他记得这家店。

  爸爸以前经常来这家杂货铺里打麻将,他小时候放了学也会过来买零食。

  这店铺门面虽然寒碜,但是在小时候的叶粼看来,就像是一个神奇的魔法屋。虽然很小,破破烂烂,但是不论想要什么,行动迟缓的店主老头都能从里边掏出来,然后一群孩子会欢快的围着店主爷爷,拿硬币交换着想要的零食。

  他走上前去,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这才钻入他的耳朵。

  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叽叽喳喳,这是操着乡音的村民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他没带脑子随便听听,居然听不大懂了。

  围在牌桌前的有五六个人,有人下场有人观战。当中有人注意到了叶粼,那手肘推了推大战正酣的一人,

  “诶诶,有生意。”

  那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扭过头往叶粼这边望了望,立时起了身,

  “你替我一下。”

  他丢下这么句话,圾拉着拖鞋过来招呼他的生意。

  记忆中铺头里总是一位小老头,十几年过去,掌柜的换了一位年轻人。

  叶粼淡淡的想,心中无悲也无喜。

  “拿瓶水。”

  “什么牌子?”

  “随便。”

  店主应声到冰柜前,打开柜门顺溜的随手一掏,回身来递给他。

  “两元。”

  叶粼掏钱掏得颇为辛苦。

  迷迷糊糊的出门,他本来就不清楚现在身上还有多少家当,加上拖着病痛的身体犹如沉重的铁块,让他的动作缓慢而带着些机械。

  反常的动作招来了店长怪异的眼神,他能感受到那陌生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但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缓慢地低头掏遍了所有口袋,终于拼拼凑凑在柜台上摆出了两元硬币。

  他正在拼凑着数那些硬币,来自对面略带迟疑的声音忽的飘进了他的耳朵。

  “你是...叶粼吗?”

  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忽的抬起头来。

  他近来有些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因为会喊他名字的那些人,往往都带着冰冷冷的语气和漠然的目光。

  他循着声音抬头,一下子看见了一柜之隔的年轻的老板。

  一张陌生的面孔。

  修剪得短短的头发,比自己高一些的个头,适中的身材,穿着海蓝色的毛衣,大冬天的也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紧接着就想走,甚至是逃也似的想走。

  他害怕和人说话,尤其是不认识的人。

  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的说话,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做到的事情,可是他现在没有力气去维持面对陌生人的那份体面,只有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一个劲的逃。可是对面那个人却不懂他的窘迫,执着地喊他。

  叶粼没有理会,直直地向前走。

  他是这样的故步自囿,不讨人喜欢。

  他一个劲的想逃,一股力道却牵上了胳膊,如触电一般的温热传来,惊得他一下子近乎粗暴地甩开了手。

  掌柜的没有走出来,情急之下,他是伸长了上身直接跨过那道宽阔而厚重的玻璃柜台唐突的一把拉住了他。

  “等等!”

  他在身后说,“没错吧,你是叶粼。”

  叶粼只得转过来。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掌柜的的语气挺认真,不像是玩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很奇怪,有时候他会很害怕和人直视,但有时候却完全不害怕。

  叶粼望着掌柜的的眼睛。

  他的眼睛可真漂亮,黑白分明,很干净,也很安静,不像自己,叶粼想。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浑浊的血丝,像泥地里打过滚的黑猩猩。

  只是那双眼睛微微晃动着,凝视着自己,一瞬间让他忘却了自惭形秽的羞耻感。

  “你是...徐风。”

  思绪一时间被那双眼睛所虏,飘到记忆的深处,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吐出那个名字。

  对面的人满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与他的笑脸不同,叶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叶粼下意识地想应景地扯出一个笑脸回应徐风,但是看着他的脸,却怎样都无法那样轻易地笑出来,只是保持着沉默,用挂着重重黑眼圈的眼睛,看着他。

  无言的凝视保持了两三秒,直到屋内的牌友不耐烦地叫徐风,

  “好了没啊?收个钱这么久?”

  被这突兀的一声唤回神来,叶粼好像终于找到了脱身的理由。

  “你忙,我先走了。”

  匆忙间丢下这句话,甚至没等徐风的回应,轻轻挣脱了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另一只手,叶粼匆匆的走了。

  徐风的手尚停在空中,只是牵的人走掉了,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姿势。

  叶粼转过巷角,眨眼间就不见了。

  徐风看着空空如也的小巷,什么都来不及说,觉得他好像刚刚才和叶粼重逢,转眼间又失散了。

  叶粼觉得头脑有些乱。

  本来胃里传来的阵阵疼痛和时隐时现的头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而突然出现的徐风,搅起了久远的回忆,像满布青苔的土地被粗暴地翻起,一地狼藉。

  原本稍稍平复的刺痛又翻涌起来,叶粼勉强快步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捂着肚子靠在了巷墙上。

  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深深的地方去。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重叠着,脑中犹如千斤重,压得他无法呼吸。

  回家。

  想回家。

  什么也无法思考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这样想。叶粼要紧了牙关,跌跌撞撞支撑着走向了回家的小道。

  那座石头房子和记忆中没有两样。

  要说有什么区别,只是变得更苍老了,它虽然还立在那里,却像苍老的老人一样摇摇欲坠,可叶粼不在乎那些。

  这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是他最后的容身之地。

  叶粼几乎是撞在门上的,他吃力地抬起眼,可能因为低血糖,眼前黑乎乎的,黑暗的尽头是精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努力地辨认,眼前才模糊的出现了一把横亘在双开木门前的老式锁,上面布满了铁屑,他一把抓上去,手指间挂满了蜘蛛网。

  房子上着锁,而他没有钥匙。

  叶粼绝望了。

  那股绝望几乎是一瞬间喷涌而出,让他鼻子一酸,眼睛湿了。

  他好久没有哭过了,有时候很难过,眼睛却很干涩。而感受着满手的灰尘和蜘蛛网,干涩已久的双眼却一下子抑制不住地充盈了湿润的泪水。

  他不管不顾地绕到了旁边的窗子外,几乎是拼尽全力撞了上去。

  窗子发出刺耳的噼里啪啦声,玻璃碎一地。叶粼像失去理智的疯子,胡乱的扒拉掉卡在窗框里的碎玻璃,手脚并用,不管不顾地爬了进去。

  屋内很暗,只有一点微弱的天光,但是对叶粼来说刚刚好。

  他都来不及多看一眼暌违已久的家,只裹紧了衣物,和着满室的灰尘,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不管不顾地陷入昏迷一般的深眠。

  ☆、第9章

  徐风的棋牌室一直持续到深夜。

  岛上的生活节奏慢,娱乐活动也不多。光是开在小杂货铺里的一张四方小牌桌就足以消磨掉村民的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

  徐风送走最后一拨牌友,才终于合上门板关门打烊。

  杂货铺里有个木质小楼梯,上边有个不大的小空间,徐风就住在那里。

  原来的家现在租出去了,搬空了家具给人当仓库使,因此他也好久不回去了,虽然从杂货铺回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

  合上最后一片门板,从小巷子里看,这片路应该是一点儿光亮都没有黑漆漆的了。门里边,本来就昏暗的顶灯也关掉了,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吊灯,映着人走茶凉、散乱着麻将和瓜皮果屑的小牌桌。

  每天都会迎来的最后收拾时间,徐风静默无言地收拾着桌子,不知怎么的今天有点心神不宁。

  不对,不应该说不知怎的,应该说他心知肚明。

  因为叶粼。

  他想联系他,却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看到他的时候只是惊讶,根本没来得及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知道的不止于此,自从不知道多少年前叶粼去岛外读高中起,他们见面的次数就变得寥寥无几,后来干脆就失去了联系。

  不知道的东西太多,盘桓在心头。然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叶粼苍白的脸色。

  叶粼和小时候比起来,变了很多。

  小时候他也寡言,沉默,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但偶一抬眼,总是有一点光亮若隐若现。而今天的他,眼神里只剩下空洞。

  徐风回味着叶粼那幽深而黑暗的眸子,像是从深渊里透出的一双眼睛,令人生寒。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叶粼。

  终于收拾完了屋子,徐风上楼,如往常一样一歪身子倒在嘎吱作响的窄床上,手枕在脑下。

  他本想如往常一般,洗漱,然后上床,就着昏暗的橘灯发一会儿呆,然后睡觉。

  勉强躺了一会儿,徐风像突然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顺手勾过椅子上的外套噔噔噔的下了楼。

  走在人影寥寥的大街上,被迎面而来的冷风激了个透心凉,徐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此时他正身处一片漆黑的街道,前边没有一个人,后边也是。

  岛上一般到了晚上八点,路上就没有人迹了。店铺也关门,一整条长街只有一杆孤零零的路灯,灯盖歪着,灯光灰暗,苟延残喘,只能照亮脚底下一小块沥青路。

  徐风掏出手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这里的街道荒凉得有些可怕。

  他突然发神经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因为心里那股不安感细思之下越来越放大,搅得他没法继续没事人似的过一个安稳的夜晚。

  他是为了要找叶粼。

  实际上徐风并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连他是否还在岛上都不知道。“确认一下再回去。”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确认。”

  叶粼的家和他的家一样,如今只是个空壳子,他在这里也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如果在岛上过夜的话,只能去村子里唯一的酒店投宿。

  依球酒店虽然名字里带个气派的“酒店”,其实不过是一栋普通陈旧的四层小楼,一二层是酒楼,三四层是客房。

  这两年岛上开始发展旅游业,原本的依球酒楼也就顺势变成了依球酒店。

  酒店招牌上的霓虹灯依旧寂寞的闪耀着,灯筒有些歪斜,有的不亮了,这抹闪烁着的红绿是入夜之后村里唯一的色彩。

  徐风一路跑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傻子一样跑着,明明后面没有东西在追他。

  这个时间,连酒店都准备打烊了,大堂的灯已经暗掉,穿着塑胶长靴的工人在往外搬泔水桶。

  趁着他们关掉大门之前,徐风赶紧上前去,却迎面撞见了一个熟人。

  周德把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身子往外走。他老了很多,但仍然保留着从前的威严。迎头撞上,周德一把叫住徐风。老头如今在岛上的派出所坐镇,偶尔到处巡巡。在这个村里,周德什么都知道。

  徐风一把抓住他,顾不上喘口气,

  “你有没有看见叶粼?叶家的小子。”

  周德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本来想呵斥几句的,却被他抢先说了话。

  听见叶粼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虽然不陌生,但也已很多年没有听见过了。

  “我怎么会知道!”周德瞪起一双铜铃似的眼睛,“都出去了多久了,我怎么看见!”有点嗔怪的意思。

  徐风放开他,径直往大堂里边走,又到柜台上去问。

  果然又是否定的回答。

  一颗心落空,徐风冷静了下来。

  回头时,周德却慢慢踱步到了他身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你怎么回事?怎么了?”

  徐风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怎么想的怎么说。

  “我来找叶粼。”

  “叶粼?”周老头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不是走了好几年了吗,搬走了啊。”

  “他回来了,我看见他了。”

  “哟?怎么突然回来了?他家不是都不在了吗?”

  “我也不知道。”

  “兴许人家只是来办个事,办完就走了呢。”

  徐风应和着点点头,“可能吧。”

  他和周德并肩往外走,跟着周德的脚步,走得很慢。

  这位老人已经不似当年健壮,眉目间那股凶巴巴的气势还在,但给人的感觉已经从不好惹的芒刺,变成了萎缩着的老头。也许人变老,就变得温和了起来,像卷了刃的尖刀。

  两人在依球酒店门口分别,周德嘱咐了他些注意安全的话,徐风毫不客气地回敬给他,

  “你也注意安全,别掉沟里去了。”

  周德很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但又无可奈何。前两年他走夜路没注意,栽到沟里瘸了整整一个月。

  但周德毕竟是周德,老是得服,忘形的崽子打也是要打的,即便这个崽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比他高出两个头。

  周德作势要来揍徐风,徐风赶紧挥挥手跑了,一溜烟跑出了好远,还能听见他远远在说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

  这么闹了一通,徐风毫无倦意。

  他十点上才开门做生意,牌友来了之后就一直打牌,中午也没歇,一直到这会儿,本来被一屋子郁结的烟味和吵闹人声扰得有点累,出来跑了一圈,吹吹风,反而清醒了。

  他在街上溜达着,和出来时一样,街头巷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这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此时恐怕都已经进入了安眠,整片天地,寂静得可怕。

  他可能真的不在岛上了吧。

  徐风这样想。

  想着想着,脚步不知怎么的,就拐向了通向旧家的路。

  他和周德说着早点回家,自己却没能像说的那样做。

  他真的很久没有走这条路了,时间往前推个十年,这是一条他每日每夜,走烂了的路。现在走来,虽然久违,却并不陌生。

  路的尽头,是断崖,是死路,用圆石头围成墙,底下是乱石横陈杂草丛生的草坡。旁边伫立着几幢房子,有一幢是他家,有一幢是叶粼的家。

  他看也没看自己家的房子,径直走去了叶粼家的石头房子。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突然走到这里来了,也知道了找不见叶粼时心中为什么没有失望的心情。

  因为他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门上挂着锁。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一下子就看见了那把旧锁,几年如一日的横亘在那里,动也不动。

  徐风呼出一口气,居然还能对着虚空扯出一个笑脸。

  “好了,结束。回去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干脆利落的回头。

  转过头,却没有迈开步子。

  他好像看见,旁边的土地上有什么在反着光。

  月亮升到了高空,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月光出奇的亮,有什么在反射着月亮的光。

  他迟疑的走过去,脚边却踢到了坚硬的物体。

  徐风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拾起一看,是一枚玻璃碎片,上边有一小片污渍,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

  他把碎片拿近了,闻到了一股铁锈和盐的腥味。

  是血。

  他忙照了稍远些的地方,那里有更多的碎片,和血迹。

  徐风脑中嗡的一下,有点头皮发麻。他定了定神仔细凝视着,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黑色的草丛间,散落着一地的玻璃碎片,上面沾的黑色的,毫不显眼的痕迹,那是微凝了的血。

  他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喊着叶粼的名字。夜空中只有他的声音突兀地回荡着,无人回应。

  把手电探进碎了玻璃的窗户,照到了一室空洞,地上有点滴的暗色血迹,那骇人痕迹的尽头,是卷缩着身子倒在屋子角落的叶粼。

  徐风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什么也顾不得了。跳进窗子跑到叶粼身边。

  老房子里没有电,空旷的室内,手电的光显得有点不够用。

  徐风不敢推他,只是唤他的名字,

  “叶粼,叶粼!你没事吧?”

  他叫得很急,一声连一声,叶粼却过了好一阵才悠悠转醒。和徐风的焦急不同,他的反应慢吞吞的,像一个不满被妈妈叫醒的孩子。

  手电的光对他来说太过刺眼,叶粼皱紧了眉头,很讨厌的样子。开口说话时,嗓子哑得不像话,他很虚弱,却也很蛮横,

  “不要光。”

  他说,一边闭着眼睛躲避刺眼的白光,像受了伤只知道一味埋头钻到土里的小鹿。

  “你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徐风觉得他这辈子没这么着急过。

  叶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副不耐的样子,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徐风把耳朵凑上去,耳边分明是有气无力,却还带着一股凶狠劲儿的“别管我。”

  徐风没理他,拉起他的胳膊一下子把他拽上了背。

  ☆、第10章

  叶粼醒来的时候,全身硬得不得了,像全身都打了坚硬的石膏,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他挪动了一下手臂,才发现上边打着点滴。

  低下头,看见被子上印着大红的字,写的是“小山村卫生所”。鼻尖是浓郁的消毒水的味道,所有的疼痛都不见了,只留下满身的困乏无力。

  他在卫生所。小山岛的卫生所。

  叶粼花了三分钟,才认清了这个现实。

  他举起另一只手,上边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层层缠绕着捆得很漂亮。

  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躺回枕头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要是每次醒来都能这么幸福就好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在疼痛的包围中失去意识的,而漫长的一觉醒来,居然已经不用面对狼狈的自己。

  他在床上,睁着眼睛对天花板,一旁的帘子忽的被掀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穿着护士服,端着一个小托盘走进来。

  头一眼,她就看到睁着眼睛发呆的叶粼。开口的大嗓门吓了叶粼一跳,

  “哟醒啦,怎么都不吱一声?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叶粼机械地转动眼球,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像傻子一样。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大妈很淡定。也许是看多了各种各样的病人,撒泼打闹或者是神经兮兮,大妈都不在话下,瞟了他一眼,就自顾自的把托盘放在他的床头,又去暖壶里倒了水,走回他身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粼开口时,声音嘶哑得走了音。

  大妈在水杯里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

  “徐风送你来的,你认识他吧?哎——小心烫啊。”

  “嗯。”

  叶粼点点头,专心喝水,没再说话。

  大妈喂完水,看了看点滴的情况,就又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让他有事就拉铃。

  她走后,房间里又剩下叶粼一个人。旁边还有两个床位,铺盖都卷着,空荡荡。房间里没有窗,只有打头照下来的白炽灯,闷闷的压抑的感觉。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叠在旁边椅子上的自己的衣物,还有放在上面的手机。

  叶粼的目光在黑屏的手机上停留了一瞬间,他想手机里面也许会有一些未读信息,可他却没有勇气去看。

  他说要逃开是真的想走,但现实的事情丝丝缕缕藕断丝连,工作上的交接、和上司的交涉、甚至还有房子退租的事。只是稍微想一想,就像凌乱的碎片一样袭来,活在世上居然有这么多琐碎的事。但是要一把切断也很容易。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那座城市里的一切一刀两断。

  深吸一口气之后,叶粼还是俯身拿起了手机,他需要做一个了断。

  打开微信,界面居然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对话框。

  那是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在他昏睡的时候已经通过,对方传来的信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徐风”。

  叶粼面无表情地顿了顿目光,手指一划拉关掉了那个对话框。

  标记着刺眼的红的未读信息跳出来,没有他想象的多。

  没有怒气匆匆的诘问,字句普通,带着刺。他匆匆看了两眼,很想就此放下手机再钻回被窝里去什么也不理,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给上司发信息,说了辞职的事。没顾得上的叮咛的句式,只是简单明了说了自己的意图,也给房东和舍友分别发了信息。

  一旦发出去,暂时并没有回音,像投石入海,很平静,却也有些隐隐的忐忑。

  做完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他随手把手机放到旁边台面上,想要整个窝进被子,却发现因为打着点滴的手,没法做到,于是只能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躺回枕头上。

  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是很快他又睡着了,像沉入海水,空气似有若无地压在他身上,整个人几乎要陷入白色的床单。

  他在卫生所呆了一天一夜,基本上是睡过来的。

  脑子昏昏沉沉,怎么睡也睡不够似的。当中除了隔几个小时进来看看他状况的大妈,再没有别的人来过。

  这里是卫生所的二楼小阁楼,辟出来放了三张病床给病人打点滴用,楼下就是是诊所。

  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叶粼在二楼躺着,听底下来来去去的人声,一会儿是大妈高亢的声音,兴高采烈好像在聊天的样子,一会儿也有粗粗的男人的烟嗓,撕扯着响起,让他想起从前爸爸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了坐镇卫生所唯一一名医生老头温糯的声音,说话不急不缓,很有耐心地跟病人解释怎么用药。

  第二天,叶粼换了衣服打算离开。

  他慢吞吞地套上毛衣的时候,大妈在旁边收拾他睡过的被褥,一边和他闲聊。

  “你之后去哪里啊?”

  “嗯..可能回家吧。”

  叶粼套上外套,慢吞吞地说,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你和徐风说过了吗?你要走掉的事。”

  “还没。”

  是要和他说一声的,毕竟是他把自己扛到这里的。

  下了楼,他去账房结账。

  大妈一边计算着账单,一边絮絮叨叨,

  “先前的诊疗费徐风付过了,你付后边的就好。”

  叶粼“噢”了一声,默默无言的付了帐。

  从卫生所出来,他给徐风发了信息,道了个谢,顺便给他转账。

  这里和他的杂货店离得并不远,但叶粼不想专门过去一趟,主要是不想见人,不想和人打照面。

  徐风给他回信息的时候,他正蹲在杂草丛里研究着家门前的玻璃碎片。

  徐风的信息很简单,回了一个“好。”收了帐,再无他言。

  并不热情,正合叶粼的意。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继续看那碎玻璃。

  上面有自己的血迹,他在欣赏那已经变色凝固了的血迹,隐没在长长了的野草里,在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

  叶粼举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上尚留着绷带,隔着厚厚的绷带,那割裂开的痛感也变得钝了起来。

  目光上移,看到了空荡荡的窗框。透过窗框可以看见铺满灰尘的室内,地上有凌乱的脚印和摩擦的痕迹。

  这天也是个阴天,屋子里暗暗的。外边的天光也不明亮,却很刺眼。

  他起身走到旁边围着的石头围墙边,以前觉得这面墙好大,高高的,但现在他稍微垫一垫脚就能坐在上边,而且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长,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他坐在矮墙上,腿悬空着,闭起眼睛以为可以听见海的声音,但其实什么都听不见。

  他在都市的时候,做一切事情都要计算着时间,常常一件未完,另一件又接踵而至,像被抽打得停不下来的陀螺。他渐渐的感觉自己脱力了,赶不上那旋转的力度,但却无法放慢脚步,被裹挟着前进。

  但在这里,摆脱了一切,没有东西在前边等待,也没有东西在后面追赶,他终于可以沉溺于自己迟缓的脚步,闭眼想象着天光下起起伏伏的海水,终于合进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第11章

  徐风常年都很悠闲,这两天却突然忙疯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起打牌的牌友中,有一个叫彭柯的,是这块的地头蛇。好巧徐风前几年因为家里的事找过他帮忙欠了人情,最近几天被拉去帮忙,不好拒绝,出岛了几天。

  杂货铺也因此关了几天门。他担心要是有人,特别是叶粼,要找他的时候找不见人着急,在门板上贴了告示,还给他留了联系方式。

  但是直到他回来,叶粼也没多找过他,两人的对话框里也只有干瘪瘪的一句道谢和转账信息。

  他问了卫生所的黄大妈,她说叶粼回家了。徐风料想,那个“家”应该不是岛外的居所,而是他从前的家。

  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去了那栋石头房子。

  门外的锁已经除去,碎掉的玻璃也已经清理掉,表示这房子的主人已经回来。徐风心下稍安,敲了敲门,门却顺势开了一条缝——根本没锁。

  他推开一条缝,看到里边的情景。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里边,却觉得这里和几天前深夜里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空荡荡,一样的灰败而毫无生气。

  他拉开门,试探地喊了一声叶粼的名字。

  没有回应。

  徐风脚步不停,一步一个印走过了空荡荡的大厅,推开了叶粼从前房间的门。

  一推开门,是扑面而来的颗粒感,那是灰尘积压了太久,房间又不通风,散不干净。

  斑驳的墙面灰扑扑的,脱落了墙壳的墙面像是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怆疤,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个房间。而那墙面的折角处,凌乱地堆积着看不出本色的褥子,有些脱了絮,层层叠叠覆盖着,像流浪汉的铺盖。

  那底下埋着一个人,徐风大步走过去,扳过他的肩,露出叶粼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的眉眼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记忆中的青涩少年却绝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麻木而灰败,脸上瘦削而毫无血色。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此时被他一抓,才幽幽转醒,露出底下的黑色眸子,带着迷蒙和混沌,看见了他也无惊亦无喜。

  他悠悠的回过神,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好像想要习惯性的笑笑打招呼,结果却只是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姑且算是笑过了。

  “徐风。”

  徐风看着他这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点痛。

  当年他说要走的时候,不是一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样子吗,迎着海风脸上带着伤也可以笑得很快乐的少年,转眼间变成了眼前的样子。徐风觉得很难受。

  “叶粼..你到底怎么了?”

  回应他的仍然只有无尽的沉默。

  “你不是说要去找妈妈吗?找到了吗?”

  徐风搜刮着记忆,不知该从何说起,含糊地开口时,发现自己对于他的认知和了解,果然还停留在陈旧的十几年前。

  他想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因为叶粼听到“妈妈”两个字,眨了眨眼,里边好像有点湿润。

  叶粼喉头哽了哽,好像想说话,但最终只是黯然摇了摇头。

  叶粼的家人,离世的离世,失散的失散。他还很年轻,但似乎已经孑然一身,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徐风走后很久,叶粼一直一个人呆着,回过神来时屋里的光线已经不足,又到了黄昏时分。

  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很快找到了一个号码,点开,却无法按下拨话键。

  这个号码有一个标注,是妈妈。他的妈妈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但现在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妈妈。

  和爸爸离婚后,妈妈后来再婚了,又生了一个小女儿,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他报志愿的时候,报了妈妈生活的那个城市。刚上大学,就兴冲冲地联系了妈妈,趁着周末,搭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跨越了半个城市来到了妈妈现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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