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3_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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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3

  南方大将保持亲切态度不变,满面春风的告诉他:“再考虑考虑,满洲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当晚,顾云章下榻于市内最高级的新京公馆,由八十川少将全程负责陪伴招待。

  翌日上午,南方大将没再露面,改由满洲国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接见顾云章。张景惠继承了南方大将那一脉春风,谈笑风生的请顾云章“加入到满洲国的建设中来”。

  顾云章和声细语的答道:“我打了这些年的仗,已经搞坏了身体,没有精力再带兵了。”

  如此过了几天,南方大将又把他找了去,问他“考虑的如何了?”。

  顾云章不假思索的答道:“我身体不好,又瘸了一条腿,实在是没有能力带兵了。”

  南方大将见顾云章一味推脱,便不停的变换筹码。顾云章说自己带不动兵,南方大将就让他去军管区做参谋长。当参谋长一职也被顾云章推辞掉后,张景惠再次出场,为他在满洲国总务厅内安排了位置。

  顾云章从来没有这样抢手过,这让他几乎感到哭笑不得:“张总理,我大字不识,进总务厅能干什么?”

  双方拉锯战似的耗了有十多天,后来那南方大将几乎有些恼火了,把顾云章找过来劈头就问道:“首都警察总监的职位你也不满意吗?那你想怎么样?”

  他以为顾云章是想漫天要价就地生财,殊不知顾云章是真的无意再出头了。

  顾云章不是讲骨气,也不是要守节;他只是很灰心,想和过去的历史一刀两断。

  不再杀人放火了,不再抗日救国了,什么都不管不要了,他就想夹着尾巴找个陌生地方,悄无声息的活下去。

  如果说想升官发财,那何必要等到现在?何必要等到千军万马死的死逃的逃?何必要等到沈天生躺进了冰冷的冻土里?

  那从来都不是他这些年战斗的目标,他当初要的不是这个,现在也依然不要!

  “我不想怎么样。”他平静的说道:“你们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讨生活。”

  南方大将见顾云章软硬不吃,又不好把这落网的榜样处死,只好强颜欢笑的不再逼迫他。

  在顾云章临走时,满洲国政府为他召开了盛大的欢送宴会。顾云章和南方大将并肩握手的大照片被印在了全国各家日报的头版上;消息从北向南传播开来,很快,天下人就都知道顾云章这回是真的“归顺”了。

  在这年的九月初,这张大照片被缩小若干倍,登上了重庆的报纸。

  这张报纸夜间出厂,在清晨时分被人送入了歌乐山中的一幢西班牙式三层别墅中。

  其时葛啸东师长已然洗漱完毕,一头短发也用生发油打理的有型有款。把手插进印度绸睡袍的口袋里,他叼着今天第一根雪茄悠然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了皮制长沙发上。

  他是前两天刚带兵从武汉撤回来休整的,大概会有十几天的舒适假期。他的一位女朋友——昨晚在这里留下过夜的——笑嘻嘻的用托盘送进牛奶咖啡,顺手把报纸也放到了茶几上。

  站在茶几面前,这女朋友很温柔的伸手取下了葛啸东口中的雪茄,而后含笑把牛奶注入咖啡,又夹起两块美国方糖投入杯中。

  葛啸东接受了她抛过来的一个媚眼儿,而后拿起报纸,开始漫不经心的浏览新闻。

  他边读报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就看到了版面角落中的那张照片。

  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咖啡杯,双手抻平了报纸细读那新闻——读完一遍,再读一遍!

  抬起头怔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来,一把就将报纸撕成两半掼在了地毯上!

  “混账!”他几近悲愤的怒吼道:“叛徒!汉奸!卖国贼!”

  女朋友吓了一大跳:“葛将军,你怎么了?”

  葛啸东捡起报纸重新撕成粉碎,气的双手都在发抖:“下贱坯子就是下贱坯子!我永远也教导不好他!投日!贪生怕死,贪图名利,他居然投日!”

  女朋友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赶忙殷勤上前为他摩挲心口:“亲爱的,你先不要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葛啸东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那感觉是无比的失望和痛心:“这些懦弱无能的悲观者!中国必将赢得这场战争,他就不能再等一等吗?渣滓!败类!该死!”

  在北平

  一九三九年十月,北平。

  十月的北平,秋凉如水。顾云章扛着个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拄着手杖低头慢慢前行。

  他穿着一件带有厚绒里子的洋装上衣,下面配着长裤皮鞋,瞧着很有点摩登青年的意思,与他背上的那个粗布口袋殊不相称。火柴厂里的主管一直看他形象可疑,要不是有日本特务暗地里打过招呼,他肯定不会招揽这样一位怪人做工。

  日本人很关爱顾云章——八十川少将前几天便装前来,送给他几套上好的秋冬衣裳,还给了他一万块储备票,并且摇头皱眉的叹他生活艰苦,想请他迁去奉天居住。

  顾云章当时正坐在房内的小板凳上糊火柴盒,蹭的满手都是胶水,听了这话就摇摇头,不冷不热的答道:“不用,我能有这么个地方安身,已经很好了。”

  八十川少将摸着下巴,居高临下的审视顾云章:“像你这样的将才,却要过这种寒苦的生活。我们南方大将听说后,都感到于心不忍啊!”

  顾云章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不苦,能过下去。”

  八十川少将无功而返,那一万块储备票也没送出去,但对顾云章的关爱并未因此退却。日本特务和便衣军警们昼夜在这条胡同附近逡巡,严密监视着顾云章的一举一动。

  顾云章对此毫不在意。

  此刻他贴着墙根走进了胡同里。他的房子是日本人给找的,就在胡同尽头,小而隐蔽;日常应有的家具也都备齐了——本来还给他安排了一份清闲职业,但他不肯接受。

  将肩上的大布口袋卸下来放在地上,他腾出手掏钥匙打开大门,而后把口袋拖进了院中。

  院子里很干净,也没个花草,只在角落里种了一棵李子树。北房两间充作起居卧坐之处,一间东房算是厨房,西边是院墙,南房挨着街门,里面空着。如果昧下良心的话,也可以勉强将此处称为四合院。

  日本人当初就不想让顾云章来北平,所以没有为他准备出好宅好院,故意不让他过舒服了。而在南方大将的算盘里,顾云章迟早是要被送去奉天的。

  奉天好,情形不像北平这样复杂,更适合安置顾云章这样的人物。

  顾云章将布口袋拖入北房中,而后放下手杖脱了外衣,一瘸一拐的走进里间卧室。

  他先扒了扒炉中火炭,然后翻出两帖膏药放在炉旁烘烤。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他低头数清了数目,而后将其掖进了枕头底下。

  坐在床边脱下鞋袜裤子,他光着屁股走去拿起了膏药,一手摸索着按到了右腿疼痛处,一手就将半融的膏药贴了上去。

  膏药烤的久了,猛然触到冰凉肌肤上,烫的他“哎呦”一声,当场就蹦了起来。

  第二次他吸取了教训,将剩下那帖膏药托在手里晾了片刻,然后才将其拍上大腿内侧——这条伤腿成了他的拖累,让他只能坐在家里糊一糊火柴盒。

  把一壶冷水放在炉子上。他在等待水开之时,找到一条旧裤穿好,而后走到外间将布口袋打开,从里面掏出裁剪好的小硬纸片,开始涂抹胶水折叠粘贴。

  晚餐是开水泡剩饭,没有菜,但也足以让他吃的心满意足。洗过碗筷后他坐回小板凳上,守着油灯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后来觉着腰酸背痛了,这才洗手脱衣,疲惫不堪的上了床。

  顾云章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清晨醒来后便穿衣下床,洗漱过后淘米做饭,然后就开始糊火柴盒。

  他有时候自己也纳闷儿——不知怎么搞的,他从小大到大总是要干娘们儿活计,放哪儿都会被当成丫头使唤,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后来好容易从军了,满以为能够扛枪吃粮,哪知又是个勤务兵的角色,每天的工作尽是端茶递水看人眼色。

  现在可好,连火柴盒都糊上了。

  照理,糊火柴盒这种工作是很难维持生计的,幸而他只有一张嘴,加之手上灵活,干的又好又多又快,所以收益倒还可观,起码够他填饱肚皮。

  糊了一个多小时,他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忽然嗅到一股子浓郁的肉香。

  现在北平虽是民生凋敝,但这胡同里也很有几处好住宅,里面的主人皆是政府官员,自然依旧吃得起肉。

  顾云章深吸了一口气,当即垂涎三尺。

  吃过两碗糙米饭后,他在肉香缭绕中晕头转向的继续糊火柴盒。中午时分他扛着一口袋成品出门了,同时发现邻家门前十分热闹——几名利落听差正里里外外的小跑进出着,指挥一帮“窝脖儿的”把大瓷瓶、座钟、以及花梨木器抬入院内;又有一辆汽车停在门前,三五不时的响起一串喇叭。

  顾云章靠边儿走过人群,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只是挺想吃点炖肉,不过手里没钱,买不起。

  他慢慢的走了约有四五里路,把那一大口袋火柴盒送去了火柴厂。

  揣着一卷零钞,他原路返回家中。此时他那邻家已然乔迁完毕,院门口被扫的一尘不染,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独自站在门槛之内,正直愣愣的望着前方。

  顾云章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一条十分肥胖的黄毛小叭狗从院内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趴在了小男孩脚边,伸着舌头东张西望。

  顾云章盯着那狗,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他刚要开动脑筋,不想院内忽然传来了男子的呼喊:“小杰!你跑到哪里去了?一眼看不到你就乱跑,你是不是欠揍?”

  门口的小男孩听了这话,立刻扯着嗓子答应了一声,随即伸出双手,摸索着转过身去。

  原来这孩子是个睁眼瞎。

  不等那孩子迈步,一名西装青年从堂屋中气势汹汹的奔出来,一头热汗的指着小杰骂道:“原来你躲在这里了,你这添乱的东西!现在爸爸不在家,你再不听话,我可真敢揍你!”

  那小杰试探着迈出了脚步,嘴里胡乱做着解释:“二哥……我没不听话呀……”然后他伸腿踢了身边胖狗:“我……我是来找小黄的,是小黄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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