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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肖

  我以后能够做什么。

  从幼儿园开始就有人在问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回答过。阮肆过去所有的志向都寄存在讲故事这件事情上,一本本的废稿都是脚印,没有天赋——又不想放弃,所以固执又孤独地跑在这条路上。可是被问到对与秦纵这段关系有什么打算,他却无法作答。

  这是张白卷。

  只能颓然地回答想和他在一起……不论是平凡庸碌,还是波澜壮阔,都想和他在一起。然后他张张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正如阮城说的,这样的话没有办法说服舒馨,更不可能打动秦卫国。小狗的吠叫还有震慑力,然而他站在这些人面前,却需要仰着头来正视自己的无能为力。

  无力感是最令人沮丧的感觉。

  阮肆没睡着,手机一直没有响。也许秦纵那头还是通的,可是阮肆此刻只想认真地打量自己。

  第二天他起来,如常地穿衣洗漱吃饭。李沁阳很担心他,他出门时对李沁阳笑了笑,说:“我去上课了。”

  出了楼道发现昨晚的雪很小,于是他推出了自行车,在楼下等了很久。秦纵的阳台紧闭,电话没通,天空阴霾。阮肆搓了搓手,迎面吹来阵风,他拉紧围巾,头顶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跟着簌簌地掉下来一张被透明胶贴纸球上的便签。纸球先从铃铛上掉下来,顺着栏杆滚到边沿,在关键处停顿一秒,翻下来砸在阮肆的车头,弹滚出去。阮肆追到纸球,拿起来转着看。

  早安,上课加油。

  字迹清晰,被透明胶缠得很严密,没有被雪浸湿。阮肆把纸球装口袋,又撑着车等了一会儿,直到快上课才出发。

  从来没察觉,一个人上学还挺寂寞。

  “呦。”孔家宝扔给他一个面包,“今天没戴耳钉啊。”

  “遵纪守法好青年阮肆。”阮肆接了面包,“不戴耳钉看着靠谱。”

  “你都追求靠谱了。”孔家宝说,“我的生活就太没意思了。”

  陈麟进教室,坐下时问了句,“秦纵今天请假吗?昨晚给他发消息没有回。”

  “嗯。”阮肆咬着面包,笔在卷子上做题,“应该要转学,以后直接从谢凡那联系他。”

  “转学?这会儿?吃饱了撑啊。”孔家宝从后戳他一下,小声道,“你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阮肆吞咽着面包,一口一口,直到吃完,把不该有的情绪咽下去,埋起来了,才说:“怎么说的来着……叫出柜是吧?恭喜我俩跨出一大步,为同性的科普工作奉献出微薄绵力。”

  “卧槽?!”连陈麟都趴过来,跟孔家宝一起,“真的啊?!”

  “真的啊。”阮肆擦了手,抬头看着他们俩,“可喜可贺。”

  “你妈……”孔家宝问,“你妈是不是揍你了?”

  “没有。”阮肆推开他俩,拉回卷子,“要是打一顿就行……我就早说了。”

  “所以你俩现在是?”孔家宝谨慎地用词,“还处着吗?”

  “废话。”阮肆说。

  “秦纵被关住了吗?”陈麟比较靠谱,“禁止见面的可能性比较大,看来是他爸妈反应更激烈?囚|禁这一套我妈早玩剩下了,我有出逃计划一二三,你们需要吗?”

  “谢谢你啊。”阮肆笑,“可是不需要。”

  “不想来场感天动地的私奔吗?”孔家宝紧跟其后,“让爸爸妈妈看到你们坚贞的爱情和不屈的骨气,说不准一感动就答应了。”

  “然后两个人流落街头,为了反抗顽固家长们的压迫,书写可歌可泣的爱之赞美?”阮肆叹气,“不是那么回事。”

  “私奔不行,出逃一时还可以。”陈麟深有感触,“没有经济来源怎么活。”

  “现在是不行。”孔家宝反驳,“以后啊,两个人好好奋斗的励志人生不也挺多吗。”

  “你都说是以后了。”陈麟从抽屉里摸出个棒棒糖,“我们说的是现在。现在他俩有什么,用卖萌来抵抗压力吗?”他咬着棒棒糖,“这时间没爆好,要是再晚一点,起码等都上了大学,跟大家长们短兵相接还有胜算。”

  “那现在怎么办?”孔家宝摊手。

  怎么办?阮肆自己都还没想周全。

  “不过凭纵纵的身手,哪能禁得住?”孔家宝说,“小二楼踩着阳台不就跳下来了。”

  “不让你见面的办法有很多。”陈麟棒棒糖是草莓味的,讲起话还挺香,“妈妈们说一句你敢出门我就跳,你就是知道她很可能不会跳,也不敢真的赌个万一。”

  阮肆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一句,“你门怪清。”

  “圣父也不是随便能当的。”陈麟深沉地说,“总得经历点人生才能包容各种傻逼。”

  秦纵没被关家里,但他也确实被没收了手机。他在军大院坐了一上午,舒馨没敢跟秦卫国提他和阮肆的事,只是说学习紧张,六中更适合为高考做准备。但是老爷子信不信有待商榷,留了他们吃午饭,在书房里问秦纵。

  “什么事情?”秦卫国量寸着新写好的字,“能让你妈妈心甘情愿不工作的事情无非那么几件,你一个人占了全部。她不对我说,那就你自己来说。”

  秦纵没回话。

  “不说话,”秦卫国抬头,隔着书桌看他,笑了笑,“能让你不敢说的事情还真有点意思,别给爷爷打哑谜,什么事儿?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墙壁上挂着老旧的钟表晃动着下摆,一秒一秒的拨动。书房里有点偏暗,秦纵一边的窗户大开,他觉得寒风侧袭,犹如面对着凛冬的巍峨巨山,压得他胸口急促,掌心泛起湿意。

  舒馨正在厨房等阿姨泡茶,忽然听书房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她端茶的手一抖,就知道不好了。等她慌忙拉开门的时候,看见秦纵被砸了一身的墨汁,秦卫国胸口剧烈起伏,站在书桌后用力点着他,又点向舒馨。

  “你知道你不说,秦跃是不是也知道?你们都不说,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好糊弄,还是觉得我黄土埋半身马上就要滚蛋了,不需要给濒死的老头子说!”

  “爸爸,”舒馨挡了秦纵,求道,“这事不是,这事还来得及回头。秦纵小,这不能当真,我们哪敢给您随口乱说?您别气!”她几步上前扶住秦卫国,“您快别气!”

  “找医生!吴医生许医生都找来!我们家没这病!”秦卫国撑着桌沿,痛心疾首,“放一块养不是为了搞这种病!秦纵,秦纵啊!”他乏力地拍着桌沿,“滚出去!叫人锁紧门!这病不好之前课也不需要上了!”

  舒馨拦不住,立刻给秦跃打电话。那边秦跃会也不开了,直接调头过来,急匆匆到了院。他推开门,秦卫国正怒不可遏,劈头就是一镇纸砸他身上。

  “你也滚!这么大的事你还想瞒!”秦卫国指着他,“你也不是个东西!”

  “我确实不是个东西。”秦跃接道。老爷子马上又砸他,他给接了个准,抱怀里转手递给秦纵,秦纵抬手放书架上。父子俩被骂得狗血淋头一派淡定,任是让舒馨在一边感受到这可真是亲父子。

  “你得意什么劲?”秦卫国拍桌子,“你看看你自己!从来没给他做个表率!”

  “是。”秦跃说,“我就这样啊。”

  秦卫国:“闭嘴!老子骂儿子有你还嘴的份吗!”

  “您不是在问我吗?”秦跃皮糙肉厚又挨一下,“我还没桌子高的时候您就说问话得回,不回要挨揍!我可是记了一辈子。这事总得解决您说是不是?快快快,舒馨给拿一下,那是十年前我从西藏讨回来的玉,砸了可就没了!爸您坐下行不行?站着还得仰头教训我俩。别扔了我的爸!”他说,“你想打谁你说!我来动手!”

  “照你自己打!”秦卫国被舒馨拦扶着,要不是现在腿脚不太灵活,都想跳起来抽他。

  “好。”秦跃抬手对着自己就是一巴掌,打得狠,半边脸迅速红起来,声音响得吓人,一点没留情。打完了他问,“您消气了吗?没有?那行。”又给自己一巴掌,“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秦纵不是东西,长歪了,那是我没教好,您打我是该的。巴掌要是不消气,我给您把棍棒请出来,我就跪院子里,脱了上衣,您随便抽,抽到消气为止行吗?”

  “你也知道他歪了?”秦卫国怒声,“你早干什么去了!”

  “是这样。”秦跃转头,“刘阿姨,请您去拿,楼上隔间最上头有个盒子,里边奉的是老祖宗给的藤棍,专抽不肖子孙。”

  刘阿姨慌神,“这怎么还打上了!”

  “拿!”秦卫国气极冷笑,“你搁这儿在威胁谁?拿!今天两个一起抽!”

  “您抽我。”秦跃脱了外套,穿着衬衫跪下去,“往死里抽。我二十五岁有的秦纵,今年四十二了才开始学着做人爸爸,确实不像话。过去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教过秦纵什么东西,更别提道理。孩子扔阮城那养到今天,没缺胳膊没少腿,这我还得谢阮城一辈子。但是他今天犯了错,我得罚,因为不管我教没教,我都是他爸爸!”说完他指向秦纵,厉声道,“滚后边跪着,排队等着老子抽你!”

  “我不吃你这一套!”秦卫国接了藤棍,抬手抽他背上,“苦肉计你小子玩了多少年!今天还敢用!”

  秦跃结结实实挨了,后边的秦纵要挡,他一把拽过秦纵摁在地上,“没你的事儿!我老子教训我,你老实等着你老子教训你!”

  “爸爸!”舒馨不常服软,此刻抱着秦卫国的手臂泪眼婆娑,“我是他妈妈,这事该怪我,您打我!”

  老爷子很喜欢她。当年秦跃带回来多少个女孩儿都没入过秦卫国的眼,唯独舒馨,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有点傲气和娇气,对上秦卫国也没胆怯,把秦跃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至今都是秦卫国唯一点头承认的儿媳妇,这些年少聚多离,可只要舒馨有什么事,打个招呼,老爷子二话不说就会找人解决,他是真正把舒馨当成亲女儿养。不仅老爷子,就是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舒馨也是秦家掌上明珠,所以舒馨后来这一意孤行、不容置疑的脾气多多少少是有二老撑腰的缘故。

  她这一哭,秦卫国哪里还打的下去。她哽咽着,“爸爸,给我和秦跃一点时间,我们一定好好给秦纵说……您别关他……我好不容易见着他……您一关……我可就难过死了。”

  秦卫国扔了藤棍,别开头,被气得胸口翻覆,差点要老泪纵横。他打不下去,因为没办法……秦跃有句话说的对,秦纵这些年都是阮城夫妻在养,抛开这事,秦纵哪里都不差,他们是得谢谢阮城和李沁阳。可是他就是想不明白,也没办法明白,这事他过不去,他也不想看秦纵这么栽下去。

  同性恋是什么概念?

  老爷子的理解至今还停留在娘娘腔、性别认知模糊、是病这些说法上,他这一辈子都没遇见过一个,从没预料会落在秦纵身上。

  秦跃起了身,捡起棍抽秦纵。秦纵跪得稳,抽打声大,他动也不动。背上肩上火辣的疼痛,他只是跪着,一声不吭,也不低头认错。

  秦卫国别开头,听着一声一声响亮,结实的都抽在肉上。舒馨没拦,扶着他抖身哽咽。秦纵不开口,秦跃就是要抽到死的架势。

  “别打了。”秦卫国到底起了泪花,盯着窗,推开舒馨,不肯再看他们一眼,“都滚出去……你的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父子俩一起露着后背,舒馨给擦药。没去医院,就在屋里随便擦。秦纵挨得狠,背上简直惨不忍睹,舒馨越擦越疼,要带着去医院。

  “不去。”秦跃手肘撑着膝,随着他埋首垂头的动作,后背上的肌肉起伏,“我知道分寸。”

  “大冷天,”舒馨这会儿又恢复平常,“化脓了怎么办,他又不是你以前带的兵。”

  “没事。”秦纵侧头扫了眼肩上,“过两天就消下去了。”

  一家三口又沉默下去,他们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坐在一起,讨论一件事情。刚才固然有点苦肉计的成分在里边,可情感都是真的。

  秦跃伸手从衣兜里摸出烟,还没叼进嘴里,舒馨就照他背上一巴掌,拍得他差点“卧槽”,到底记得儿子在,没爆粗口。他装也不是抽也不是,只能回头看着舒馨,“……你抽我干什么。”

  “当孩子面抽烟。”舒馨说,“四十二了,就这么当爸爸?你什么时候见阮城当孩子面抽过烟。”

  秦跃想说点什么,又记起来不是夫妻了,所以他认怂,把烟丢茶几上,非常幼稚地怼一句,“好的,舒女士。”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之前都激动,现在正好。我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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