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_117_钟山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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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_117

  那是长离。

  恍惚中,钟明烛觉得好似回到了天台峰下初遇时。

  不经意间一个抬眸,那抹纤尘不染的白衣就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

  身姿翩然恰似上神坠凡,连日月都为之失色。

  “离儿……”

  轻柔的嗓音吐出久违的音节,宛若沉醉之际的呓语。

  钟明烛饮过的酒不下千种,无论是凡间作坊最普通的烧酒还是修真界集百种灵草精华的仙酿,她都尝过。她从来没有喝醉过,哪怕是喝空李琅轩的酒窖,她都不会有任何醉意,仍是比谁都清醒。

  她从来都是这样,不会放入思绪有半点混沌,理智到足以用冷血来形容。

  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那些算计和经营统统被抛到脑后,连那只因受挫而愈发暴怒的巨兽也被她视同无物,她只想好好看看长离。

  如那么多年来想念的那般。

  长离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转瞬就与那头巨兽斗了起来。

  之前那一剑是趁其不备,如今那巨兽严阵以待,她一时间却也寻不到好机会,几剑落空后只能转为守势与其斡旋。

  只见剑光翻飞,雪雾漫卷,凌厉的剑啸混杂着巨兽的咆哮,暗红色的吐息在雪原上留下墨迹似的痕迹,而那抹白衣穿梭于瘴气中,剑刃与利爪撞出点点火光,只是剑招虽凌厉,却始终无法穿透巨兽周身的黑色涡流,反倒渐渐有被其压制的迹象。

  若无修为支撑,恐怕早已被流窜的瘴气吞没。

  钟明烛皱了皱眉,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虽然依旧背着剑匣,但长离手里的不是琅玕剑,也不是焚郊那样的无刃之剑,而是一把寒气逼人的利剑,而她的剑法——快是快,却和钟明烛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可到底是哪里不同……”钟明烛喃喃道,紧紧盯着长离试图看出些什么来。

  可那巨兽的咆哮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更凶悍,吵得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思考,终于,在几番被打断头绪后,她眸光一暗,沉着脸低声道:“吵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打斗声声轻易盖过。

  而在下一瞬,交缠在一起的暗红与白中,一抹竹青色一闪而过,刹那间就将两道身影分开。

  钟明烛一手抓住长离的右臂,止住她即将挥出的剑,另一只手轻描淡写往前一推,掌中咒文一闪,似携着摧山之劲,那巨兽见局势突变,当即退开,可它才落地,足下就刺出成千上万根冰柱,相互交错,筑成坚固的牢笼,将那它困在其中。

  “畜生就该待在笼子里,而不是到处乱跑。”钟明烛轻轻一笑,说话同时,袖子一拂,风雪中忽地浮现出漫天流火,像暴雨似的,涌向那个牢笼,顷刻就将其吞没了。

  她没有再去看那巨兽,手又一划,足下的冰层顿时裂开一条缝隙,然后她便拉着长离往下坠去。

  冰层下正是暗河流经之处。

  钟明烛觉得方才的攻击尚不至于让那头巨兽毙命,她又不想继续纠缠。

  那巨兽是什么,冰牢能困住它多久,攻击有没有效,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寻个无人打扰的僻静处,和长离好好谈谈。

  两人落一处浅滩上,附近灵力异常充裕,落地后,钟明烛手一挥,头顶的裂缝便合上了,她这才扭头看向长离:“离儿,你没事吧?”

  说话时,她一只手仍牢牢抓着长离的胳膊。

  这却是为了提防长离突然发难。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当初长离眼中的痛,记得她的恨、她的不甘。

  她谋划多年,如今终于得以如愿以偿引得天一宗重出山门,她不想在一开始就让冲动破坏这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会面。

  这时,那抹漆黑中似有疑惑一闪而过,只是很快就陷于平静。

  钟明烛不禁再一次感受到了反常。

  她抓着的是长离,虽然剑法与以往有所不同,可的确就是长离。

  不会有错。

  无论是眉眼的轮廓,还是冷月似的清冷气息,亦或是眉心那一点朱砂,都和她记忆中的长离分毫无异。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长离见了她后会如此冷静。她以为长离会对她拔剑相向,会质问会呵斥,甚至有可能如当初一样无法抑制体内的剑气被其反噬。

  可什么都没有,等待着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安静。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可同样也没有欣喜,连一丝波动都没有,比朔原上凝固数万年的坚冰还要平静。

  顶多只是在被她擒住时,稍显疑惑。随后便稍稍用劲,试图挣脱她的钳制。

  钟明烛蓦地想到了她们初识时,长离看起来就和那时候一样,是空无一物的白,没有沾染任何世俗的色彩,而她只是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离儿?”钟明烛以为长离不愿与她相认,不禁大声了一些,嗓音中多了几分焦急,“你还在怪我吗?我不想开脱,你要生气要朝我泄愤都可以,但在此之前,可不可以先听我解释?”

  手中挣扎的力道一轻,而后,她听到无数次在脑海中浮现、熟悉到几乎刻入血骨之中的嗓音。

  “怪你?解释?”长离终于开口,嗓音中却透露出淡淡的疑惑,“我们认识吗?”

  清冷而疏离,就算是在询问,语气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起伏。

  ——我们认识吗?

  钟明烛只觉脑内似有一根弦断了。

  “什、什——”接踵而至的是盘成乱麻的思绪,令她甚至一瞬丧失了说话能力。

  手上的力道一泄,长离当即挣脱开,退至十几丈外,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头打量起周围的情形来。

  稍缓过神,钟明烛第一反应是长离恨极了她所以故作不识,她甚至期待着事实就是如此。

  可这不可能——

  长离不会说谎,哪怕只是避重就轻的掩饰,也拙劣到叫人能一眼看穿。

  而今她问完那句话后便再也没有看向钟明烛,也没有过问对方为何要将她带到这里来,只默不作声察看这片藏在冰下的幽谷,仿佛这里没有其他人一样。

  这的确是长离会做的,若是突然被陌生人擒住,她只会淡淡问一句,待挣脱后,就再不会过多追究,于她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之后没有别的变故,她甚至不会去问对方的身份。

  “你忘了我……”钟明烛愈发清晰地看到眼前的现实,她似徒然间被抽空了力气,身子晃了晃,一脚踏入了水中,寒意自足尖迅速席卷自全身每个角落。

  心里某一处顿时空了,她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再见长离一面,想要告诉她那些来不及诉说的心事。

  为了让长离不会错过,她始终维持着原本的面貌,为此不惜一改张扬跋扈的性子,终日见不得光似的隐藏在暗处,那些她曾流连忘返的热闹之地,三百多年来无一次涉足。

  无数次,她都在后悔自己的轻率,不是因为背负的骂名,而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将长离一起带走。

  ——她以为将长离留在天一宗是安全的,以为她们很快就有机会再见面,以为待长离稍冷静些后就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她知道会为当年的欺瞒和大意付出代价,可裁决真正来临时,她才知道代价会如此大。

  三百五十一年能改变很多事,她想过,长离可能不会原谅她的欺瞒,就算再见也是正邪殊途、不共戴天。也有可能,感情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变淡,长离会放下对她的恨,可同样会放下不经事造就的情,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她甚至不太敢确定,过了那么多年后,自己是否依然保有当初的热情。她城府极深,一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却很少执着。对于感情,更是如此,她相信聚散皆是缘,不必强求。

  一旦觉得感情淡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当年被墨沉香背叛,她虽然消沉过一阵子,可随着时间过去,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心意难平。若说还有什么惦记的,也只有“背叛”一事罢了,毕竟她本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提及太上七玄宫时自是免不了尖酸嘲讽。

  寻找长离时,她不止一次想:也许只不过是执念罢了。可就算抱有这样的疑问,她也没有放弃。她如何会容忍自己有丝毫含糊不清——不管怎样,至少要弄个清楚明白。

  那么多的不确信,在见面一霎那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不可撼动的肯定。

  只一瞥,她就再也移不开目光,曾经的种种质疑根本只是笑话。

  她依旧为那袭白衣而心动,为那天人似的身姿而迷醉,为隔着衣料的简单碰触而雀跃不已。

  ——想听她的声音,想看她笑,想紧紧抱住她,想要扫除她心中的一切阴霾……

  可长离却忘了她了。

  “你忘了我……”她望着那袭处处透着疏离的白衣,眼里闪过迷茫,低喃间,她的手悄然握紧,随后恍若毫无知觉般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你、你怎么能……”

  忽然——压抑多年的戾气在在一瞬爆发。

  “你怎么敢!”

  长离正在寻找离开的路,忽然之间,她感受到了杀气。

  火光似怒涛,自四面八方涌来,携着不可动摇的力量,甚至比之前那头巨兽更为慑人。

  她立即挥剑迎向杀气来源。

  剑却被握住了。

  下一瞬,她觉得领口一紧,随后就被一股蛮狠的力道狠狠抵在了覆着霜雪的石壁上,竟连抵抗的余地都无。刹那间,只见冰屑与碎石乱飞,谷顶的冰棱被撼得纷纷落下,却在还没落地时就化作了水汽。

  她的法衣品级不低,可被掼在石壁上时仍是觉得背后一阵钝痛,剑匣几乎要将脊骨压断。

  而那块坚硬的石壁已然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

  若修为稍低,怕是至少要断几根骨头。

  “你……”她不解地看向那个绿衣少女,却在视线接触到那双比常人稍浅的眼眸时怔住。

  她能看得出对方眼中的嗜血和残忍,可又莫名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杀气,而是怒意。

  在面对那头巨兽时,绿衣少女尚且在游刃有余地笑,可现在,她却紧抿着唇,脸庞紧绷,透出与这张脸不太相符的狠意。

  血滴答滴答落下,有几滴落到了手上,长离移开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剑仍被对方握在手里。

  握得如此紧,剑刃深深陷入皮肉中,仿佛下一刻紧扣着剑的手指就要被削断。

  “你的手……”她迟疑地开口,“受伤了。”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似乎是下意识中觉得应当如此。

  对方不由分说突然袭击自己,可她却丝毫没有对方是敌人的感觉,反而更在意对方被割伤的手。

  钟明烛顺着长离的目光看去,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血顺着剑身不住滑落,有几滴溅落在长离裙摆上,留下刺目的斑点。

  她并不是躲不开那一剑,她看出长离已经突破至化神境界,可是要对付她,还远远不够。

  她只是想要做点什么。

  想要破坏,想要伤害,想要碾碎眼中的一切——

  抵着长离心口的手再用上几分力,就能摁碎对方的心脉,甚至可以捣入灵海,叫她修为尽毁。

  可她看着长离的脸,任凭怒火滔天,却无法再往前推进一寸,只能愈发用力握紧那把剑。

  能捏碎才好,无论是剑,还是自己的手。

  这时候,长离只消手腕轻转就能削断她的手,可她却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放轻了握剑的力道,尽可能减少剑刃造成的伤害。

  察觉到这点,钟明烛的心似被轻轻刺了一下,轻微的疼痛中,苦涩与甜蜜一起扩散。

  这是她认识之初的长离不会做的事,也许是那些关于心境的变化已在心中扎根,虽然记忆磨灭,但是灵识开启后存在于天性中的温柔仍是保留了下来。

  “明明都不记得了……”她垂下眼,忆起那些令她们日渐亲密的相处时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占据了思绪、叫理智支离破碎的破坏欲蓦地散了。

  她松开手,后退了几步,随意抛了一瓶灵药给长离:“抱歉,我失控了,这是赔礼。”

  说完后,她便掉过头,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石,然后盘腿坐下。她故意背对着长离不再去看她,害怕自己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来,目光紧紧锁着水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去考虑如今的处境。

  不管怎样,她的计划奏效了,看到苍梧剑的消息,天一宗终究是坐不住。

  可长离不记得她了。

  还有那头从裂谷中出来的巨兽,看起来很熟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朔原。还有长离的剑法,到底是哪里和以前不同了。

  ——她选择忘记你。

  她虽然竭尽努力去静下心思考,可脑海中却总是徘徊着这句话,频频打断她的思绪,搅得她心神不宁。

  “够了!”终于,她忍不住怒道,同时一掌击向地面。

  轰的一声,地面上立刻出现几道裂纹。几片碎石扎入掌心,又是一阵刺痛,可她却浑然不顾。

  几次试图定下心都未见成效,她只觉满腔郁气无从发泄,看哪里都觉得碍眼得很,心烦意乱正想起身找个偏僻处发泄一番时,忽然感到发痛那只手被捧起,很快,掌心就传来冰凉的感触。

  疼痛很快就退去,却是长离在给她手上涂药。

  “这是被我的剑所伤。”发觉钟明烛探寻的视线,她便如此解释道,眼里脸上都写着漠然,语调里也没任何情绪起伏。因为是被她的剑所伤,所以她有必要医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看着长离平静的脸庞,钟明烛忽然笑了。

  笑得很大声,几近狂妄,似要将所有抑郁都宣泄出去那般。

  她已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出乎意料,她以为自己罢手后,长离就会离开。这才是长离对待陌生人的方式。

  可长离竟然会替她处理手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不以为意,可细致的动作却分明透着关心和在意。

  钟明烛不清楚长离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可无论如何,这都抚平了她的焦躁,令她真正静下心来。

  而后,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也许这并不是离儿的决定

  听闻长离不记得她,她下意识将这当成了长离的选择。

  长离选择了遗忘,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背弃了小镜湖下的承诺。

  所以钟明烛才会如此愤怒,长离明明答应了她的。

  可如果这并非出自长离本意呢?

  她想起与长离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那埋藏在淡薄下的固执。为此她不止一次调侃长离不知变通。

  就算是碰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妥协不愿退让。

  遇伤心事选择往事皆空在修真界并不罕见,有些人甚至涉足鬼界边境只为求一瓢忘川之水。

  可一直以来钟明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因为在她心里,长离不会这么做。

  哪怕是再惨痛的现实,哪怕是遍体鳞伤,她依旧会睁大眼睛看着,就像个傻子。

  ——长离不会逃避,她的离儿不会逃避。

  心底的阴郁渐渐散去,变得犹如云开月现般晴朗。她从来不屑将精力浪费在自怨自艾或伤春悲秋上,一旦做出决定,就会立刻付诸行动。

  就算猜错了,就算最终仍是会后悔会难过,也要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

  钟明烛打量着认真替她察看伤口是否愈合的长离,眼中掠过柔和的神色,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以前了?可以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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